熊秉明(1922-2002),著名法籍華人藝術家、哲學家,中國數學家熊慶來之子。其集哲學、文學、繪畫、雕塑、書法修養于一身,旅居法國50年,其生命和藝術融貫東西。1992年吳為山品味其所著《關于羅丹——日記擇抄》,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藝術創作之路。后經楊振寧先生介紹,二人相識。熊先生對吳為山的雕塑作品贊賞有加,二人惺惺相契,成為忘年之交。2001年,為慶祝南京大學百年校慶,熊秉明先生將自己的作品《孺子牛》贈送給南大,并請吳為山主持放大工作。百年校慶之際,熊先生來到南大與吳為山切磋交流并互塑肖像,成為藝壇一段佳話。2002年12月,熊先生與世長辭,吳為山撰文表達哀思。五年之后,吳為山又攜妻女飛赴巴黎拜謁熊先生陵墓,并夜訪熊先生的雕塑工作室。
謁墓
巴黎近郊的葛瑞茲市鎮寧靜得出奇,空氣散發出雨后清香。已是下午五點,夏日的驕陽仍然似火,我攜妻、女隨熊師母丙安女士同往市府公墓拜謁熊秉明先生之墓。
此時是2008年8月,距秉明先生2002年12月14日“去時”相間五年多了。時光飛逝,可我對秉明先生的思念則是刻入靈魂的。市府公墓坐落于城中,熊先生墓由黑色花崗巖壘疊,莊重凜然,三石矗立成對稱狀,恰如他藝術、理論相滲化的哲學人生,碑體的簡括與線條的精神正是他堅實卓立的雕塑風格的顯現。石質錚亮,鏡面可鑒,它是法蘭西土地上永不磨滅的中國墨,也是秉明先生一生對中國文化核心——書法之鐘愛的形象寫照。吳冠中先生曾在《鐵的紀念》一文中提到:秉明的《中國書法理論體系》應當獲諾貝爾獎。可見這中國墨的文化意義,這紀念碑的歷史定位。
紀念碑由碑基、碑身、碑冠組成。碑基是逝者所處的社會文化背景:碑身是逝者生命、生活的綜合:碑冠則是逝者精神指向與后人評價。熊先生的碑身上銘刻著“Pin Min HSIUNG(1922-2002)”,單純得只有一個名字,是蒼茫世界的一個符號存在。碑以“天”為冠,契合了熊先生淡泊明志而胸羅無形的哲學境界。碑基周圍泥土濕潤,石子放光,花兒競開,辨不清是東、是西、是南、是北,周圍墓碑上的石雕小天使映襯在熊先生碑體里,仿佛欲飛向人間……
我久久佇立,已忘乎所以,似見秉明先生的微笑。我深知這碑的設計者熊師母丙安老師的苦心,碑基的花壇上也顯著地刻著她與秉明先生的名字“PM-AN”,生與死,命運相依,陰陽兩極,秉明依然有知……
夜訪
1996年我工作于荷蘭歐洲陶藝工作中心。當年12月我赴巴黎,去看我一直心儀的美術史上的名作,也想去拜訪熊秉明先生。1993年我閱讀熊先生著《關于羅丹——日記擇抄》,心為之動,一本數十年前的日記影響了中國美術界。其卓見深入人心。可這次拜訪因種種原因未能成行。2001年由楊振寧先生促成,熊先生訪問南京大學并受聘擔任名譽教授,應邀為南京大學百年校慶創作了大型雕塑《孺子牛》,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作品,也使他實現了讓“牛”回歸祖國母土的文化理想。在我放大“孺子牛”作品期間,我們于南京——巴黎書信頻仍,他希望我去巴黎工作室看看。訪問藝術家工作室,遠比看已完成的作品過癮,在那里有藝術生命的胚胎,有陣痛后問世的第一聲啼哭,有作品生成過程中藝術家的心路情感歷程,有諸矛盾碰撞、分離、交合……有天機、有秘密。這次訪巴黎,尤為重要的是看熊先生工作室,以圓舊夢。謁熊先生墓的當晚心情忐忑,與熊師母談舊話題至夜間12點,我絲毫無倦意,師母見狀知道我欲看熊先生工作室,自然也很興奮,親自駕車去。先生的工作室在同城的舊居,幾分鐘即到,時天空略有細雨。房間并不大,可燈亮時,工作室每一個角落都放射出懾人的藝術之光。那些以石膏直接雕塑的頭像,冷峻中微泛詩情的溫潤,那熟悉的塑痕,千錘百煉的刀法,是熊先生哲思的折射。這里有我太熟悉的《魯迅》、《父親》、《母親》;有他為前妻之母瑞士老太太所塑的像,那與《母親》迥然有異的形象同樣有著母親的慈性;有著名的鍛鐵雕造之《鶴》系列;更有他所塑的各類人物頭像,那些頭像的表情有種本然的凝定,莊嚴、精粹——這是熊先生第一次見到他老師紀蒙作品時的感覺,這種感覺遷移至我,乃至我對秉明先生作品的認識也印記著這樣一種視覺判斷。最能顯示秉明先生內在本質的是他的《牛》和《駱駝》系列,不僅記錄他去國還鄉對故土的眷念,還體現了他對雕刻本體的詮釋。
雕刻要能充分表現其存在的生命力必須依賴強明的立體感,而強明的立體感是由嚴密的“面”所構成。熊先生以面與面構成的脊成為抽象表達,建立雄深而厚重的體,直達精神之源,它借助自然滄桑變幻的山體,河流、裂變與重構的張力以塑造形體,這一切統一于對宇宙哲理、人文情懷的關注中。這是熊先生對雕塑語言發展的獨特貢獻。在西方現代主義興盛之時,熊先生熔鑄東方天人同化的自然觀于其間,使得牛與駱駝成為巨峰險崖、大地與山巒,充盈著生生不息的自然偉力。如果說熊先生在懷素、張旭、梁寬與八大山人之間找到了鐵線的生命承載,并通過造鶴表現出悠游的出世之境,那么牛與駱駝則表現了現世進取的意識。工作室里也有許多我從未見過的作品,已被塵封。一件《云南馬幫》的造像拙趣妙生,這在他作品題材中是罕見的,作為學者型雕塑家,熊先生抒情所依托的對象鮮見現實生活全身人物像。在他看來,頭像可以構思,動物可以抒情,全身體態的表現則宜于情節化與生活化。而這“馬幫”使我勾起對他《回去》一文的回憶:“我將走自己的路,我想起昆明鳳街茶店里的馬鍋頭的紫銅色面孔來,我想起母親的面孔,那土地上各種各樣的面孔……那是屬于我的造型世界的。”熊先生離開故鄉半個多世紀,那云南鄉親已成記憶。而記憶之形更接近于心靈意象,是出神之形。他創作了有別于人物生理比例的雕像,成為主體精神的印記。工作室內架上、地上、墻上、頂上滿是雕塑。多半未完成。不同大小,不同造型,不同材質;石膏,紙,圓雕,立體構成……他曾在2002年10月給我寫信,談到魯迅對德國女畫家珂瑪勒惠支、比利時木刻家麥綏萊勒的推崇。因此魯迅像的創作頗似版畫,粗獷、熾熱、簡凈、痛快。工作室墻上刻貼著一些創作手稿,尤為引人注目的是魯迅與周作人像,魯迅的方和周作人的圓對比鮮明,形式之中包含了作者對兩位人物的剖析與深刻表現。我由衷敬仰熊先生對一個題材持續不懈的研究、探索,伴隨著魯迅形象在他想象世界的隱顯,對表現形式與方式的求索也就一直未停息。工作室有臺虎鉗、三角鋸、平刀、角刀、尖刀、拉弓,角落上堆了幾袋未開包的石膏。少許泥。記得他以前曾告訴我,石膏能塑能雕,可以找到塑泥的意趣,也可以獲得刻時的快感,是雕與塑的交響。他也曾從巴黎打電話給我,說石膏直接塑、雕的好處,且詳細介紹方法。今天我終于在這些未完成的石膏作品中看到麻絲、木頭和紙張如何夾雜其間,并有機同化,成為支撐精神的物質元素。看得出,熊先生石膏雕造的作品是在不斷追問、追求一個存在的意義,并將這意義以造型而存在。所以,是形而上的。它遠離凡相,建構心象。在那錯位的體、形、面、線中飽含煩憂與悲痛、奮起與隕落。而他鐵雕的鶴則是以中國文人煉就過數千年的書法之線和鶴的生命運動相契合,達到自由抒情、恣意歌唱。熊先生的這兩類作品反映了他藝術生命的兩種互為補充、相反相成的狀態。其共同點,皆在追求“罷如江海凝青光”的感覺,那靜止中蘊蓄廣闊的空間,在泥濘里騰踏出生命的希望。
不覺間,兩個小時已過去,窗外雨漸大,楊樹葉沙沙作響。這時熊師母從架上抱起熊先生的面模,看著那石膏殘留的頭發和眉毛,我輕輕地接過,先生真如睡態,安詳中微露詼諧與幽默,這正應了他“吾去時真大醉也”的行書,這是對生死觀的“大自在”。我回眸,它溶于一片茫茫石膏作品中,在“跌仆的水牛”、“嚎叫的狼”,在撲騰展翅的“鶴”與巍然聳起的“駝峰”間,在“父親”、“母親”、“魯迅”之中,秉明先生“真大醉也”。
我該告辭了。
因為,明天我要趕路。
凝固的歷史
熊秉明
中國文化中的哲學思考是以“人”為中心的。“天”的觀念相當于西方“神”的觀念,然而不盡相同,“天”更抽象。
中國文化中的造型藝術是書法和繪畫。雕塑主要代表寺廟里的神靈,受人頂禮膜拜。審美的意味是附帶的,甚至是被忽略的。
先秦的儒家和道家都是哲學,不是宗教。左傳里記載的三不朽是立德、立功、立言,并不重視軀體形象的流傳。孔子、孟子、莊子都留下了德與言,沒有留下他們的容貌。希臘文化在雕刻上有輝煌的成就。荷馬、蘇格拉底、柏拉圖、亞力斯多德都有雕像流傳。相形之下,我們沒有古代哲人的真實容貌,確是憾事。“論語”記載孔子的形象是:“子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趨進,翼如也”。也許,中國文化更相信文字的功能,更重視精神面貌的記錄。
中國繪畫也沿著這條思路發展。謝赫六法的第一條是“氣韻生動”,人物畫的目的在于“傳神”,捕捉對象的風度神采,而不追求機械的寫實。
經過近一百年中西文化的接觸,雕塑才逐漸進入中國人審美的視野。1949年建國后,首先興起了一批紀念碑式的雕塑。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后,各種流派的雕塑相繼出現在美術館、學校和公共場所,其中不少是歷史人物和當代名人的造像。這是過去所沒有的,可以說填補了一個“空白”。
吳為山先生已創作過二百多尊中外名人及文化人的塑像,有寫實的,也有寫意的。他尤其長于寫意,有一氣呵成之妙,但又并非逸筆草草,不求形似。他在神速中兼能深入捕捉人物的內心世界。這一種寫意既是中國傳統的,也是現代的。在他的作品中,我欣賞的有張謇、齊白石、林散之、蕭嫻……而最能打動我的是馮友蘭先生的像。馮先生是我的老師,這尊像塑造得非常成功。整體似一塊郁然、凜然的巖石,95個春秋留在人間的言行,一生所遭遇的甘苦、悲喜、順逆都渾融其中。兩眼凝視前方,眼神猶作不息的思考和判斷。
祝賀吳為山文化名人雕塑館的成立。人們在這里欣賞雕塑藝術的同時,可以看到各個領域里創造者的風采,想到他們的奮斗和貢獻。
人們從這里進去,懷著好奇和欣賞;
人們從這里出來,感到滿足和景仰。
2002年11月于巴黎大學
——南京博物院吳為山文化名人雕塑館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