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毓琇(1902-2002),國際知名的電機工程專家,畢生從事教育、科研、學術事業,文理融匯,中西貫通。1944年,顧毓琇曾擔任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校長。2002年春,吳為山與時任南京大學常務副校長的施建軍教授專程飛赴美國為顧老塑像。其時,顧老正好100歲。當年秋天,顧老與世長辭。
飛機,穿越大洋。
我和成慈博士隨常務副校長施建軍教授一行三人來到紐約,接著便啟程俄克拉荷馬城。我們受學校重托拜見曾于1944年擔任中央大學(南京大學前身)校長的文理大師顧毓琇先生,并為之塑像。
俄克拉荷馬,位于美國中部。1995年4月19日其政府大樓被恐怖分子所炸。2002年4月19日,我們正趕上該城的“祭日”。加上“9·11事件”的余悸,荷槍實彈的軍人嚴密把守著機場。檢查要脫鞋、解褲帶,男、女、老、少,黑、白、黃三色人種無一放過。幾經轉機,到達荷馬城已是晚10:30分。
施校長、成慈博士兩年前在費城見過顧先生,他們清楚地記得先生執意留他們用餐的情景。而我此前僅憑照片揣摩為之塑胸像稿。我迫切希望能在他本人及塑像、照片三者間找到對應關系。
第二天清晨,顧先生親自給施校長打來電話,他要到我們下榻的希爾頓酒店拜望遠道的客人。百歲老人,如此重禮,實是感人。我們早早地來到樓下廣場恭候老人。雖是四月,依然有些涼意。
顧先生由女兒開車護送到達酒店。只見他打開車門,解下保險帶,拄著特制的拐杖,轉上輪椅,握住施校長的手:我們見過!那么遠,來到這偏僻的地方。
我看著似曾熟悉的形象,按下照相機快門,圍著他照三百六十度,先生面部略帶一絲笑意,不無幽默:“噢,開始工作了。”又說:校長、教授們萬里迢迢,辛苦備加來此看他,他激動得一夜未睡好。顧先生坐在沙發上,燈光照著那清癯的臉,顯得十分沉靜。長長的頭型,高聳而布滿絲絲皺紋的額,緊閉的嘴唇,眼鏡后是一雙平靜而深邃的眼睛。他手拿著一張寫著我們姓名、年齡等的紙條,一一對應著。
他對我說:看你的作品以為你是60歲,原來才40歲。府上在哪兒?我告訴他:江蘇東臺。“噢,江蘇出入才!”
先生看到桌上我為他所畫的《獻壽圖》,似乎很敏感:“畫,中國畫!”也許水墨所傳達的特殊文化氣息,勾起了他的回憶:“我與藝術有緣。林風眠,黃賓虹,趙無極,朱德群算是成功了。”“當年齊白石為我畫了三張畫并刻二方圖章”……
我轉告先生:“法國的熊秉明先生讓我代向您老人家問候。他是南京大學名譽教授。”
“是,秉明是我朋友(熊慶來)的兒子,在瑞士我看過他。”先生抬起頭,仿佛談到老朋友使他想起清華大學:“據我考證,你為馮友蘭塑了兩尊像,一尊在北大,一尊在清華。你為我塑的像,請復制一尊,送給清華大學。經費,由顧毓琇出。我1932年在那里創辦電機系。南京大學有我的像就夠了,東南大學的人可以到南大看。”
施校長再次告訴先生此行唯一的目的就是拜見他并為他塑像,且準備在“5·20校慶”之際落成。
顧先生對此事是很重視的,曾回函南京大學表示感謝,并于2002年3月20日致信給我:“欣聞先生為本人塑像,不勝榮幸。南京大學百年校慶為一大事,藝術研究,可以傳世。”說著,顧先生拿出早已寫好的一張紙,是他的親筆:
像贊二〇〇二年五月二十日
學者、詩人、教授
清風、明月、勁松
——顧毓琇
他筆墨的功力非凡,穩勁、老辣,具有顏體風神和骨韻。他希望將文字刻在塑像底座上。
我們為頤先生的率真所感動。十多年來我塑過近二百尊杰出人物像,也許是知識分子傳統的謙虛,未曾有人為自己作結論性評價。季羨林在自己的底座上書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表示了一種境界:楊振寧希望在其塑像下面由我寫三個字“楊振寧”,客觀、本然,沒有任何附加;費孝通則以“由像及神”書之,這是對作品的評價……顧老是理學泰斗,也是人文大師。他以自己獨特的方位,在百年滄桑中觀歷史浮沉。學者、詩人、教授是對自身的評價,清風、明月、勁松則是對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理想追求的肯定,顧老是詩人,詩品即人品,著名學者周谷城稱其詩是“思飄云物外,詩入畫圖中”,贊其詞為“橫笛弄秋月,長歌吟松風”。
在一旁陪伴的顧老女兒,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幾張照片說:“這照片上面有些笑容,塑像時可參照。”顧老聽后很敏感,立即糾正:“我不笑,也不哭,我想哭,哭不出來!”
望著儼然一尊雕像的顧老,再看看“受了委屈”的顧先生之愛女,是啊,天下兒女都希望自己的父母永遠掛著笑容,但他們忽視了所有的能永恒于歷史的當是化石——一切生命的濃縮!
顧先生若有所思,請施校長執筆記錄他為百年南大所作詩:
開國多賢哲,南雍慶百年,
閱江樓上客,千載留芳名。
接過記錄稿,顧先生詩情勃發竟朗誦起來。那聲音宏闊、低沉卻幽遠、深厚,似乎在美國的中部回蕩,漸漸地越過大洋而匯入滾滾長江……
明朝洪武帝、宋濂先后作《閱江樓記》,然數百年有記無樓。而去歲秋在金陵北首揚子江畔,閱江樓奇跡般凸兀,獅然,雄視萬古。
作為長江文化孕育的赤子顧老,回望與當年中央大學一脈相承的南京大學等老校正蓬勃發展,無限感慨。當即寫下:
天佑中華,風花雪月知多少?天涯欲挽
狂瀾倒!
碧海映朱霞,蒼天佑中華,鄉心新歲
切,奧運多消息,
萬里隔鄉關,元宵月又看。
顫顫之手,力透紙背。正如施校長所說,每寫一字均像百米短跑,氣喘吁吁。那深情,使得氣、字互動!
天佑中華,這是何等的赤子情!元宵月又看,明月始終在顧先生的精神里。含淚接過“天佑中華”,我們相互傳閱。在這寧靜的俄克拉荷馬城,我們更理解了百歲老人為什么“想哭,哭不出來”。
這分分秒秒是歷史的凝固!我拿出事先準備好的塑泥,于15分鐘塑就了一尊10厘米大小的顧先生像。顧老面對著像,久久無語,表情依然:不哭,也不笑。
翌日,我們踏上了歸途。
在飛機場,依然要解褲帶、脫鞋接受檢查。當然,我的那把雕塑刀也被查出來,雖是刀狀,但畢竟是竹片,上面還殘留著一些塑泥。檢查人員看到我作的塑像,才明白了這竹片刀的意義,終于過關。
數日后,一尊80厘米高的顧老像在南大落成,青銅鑄就,與百年南大紀念鼎同質、同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