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些書是閑來可以讀的。它本就有那樣的功用,倘帶了別樣的用心,倒拂了作者的一番好意。有時時間的流逝也可以來自這種體會,我是說,正因了不知覺般的隨意散淡,所以日子就顯出緊張蕭索中難得的好來。而我是過多地迷戀了這種閑散,所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就總是老樣子,連我的媽媽都對我的懈怠和不解世事有所微辭。然她總是母親,只是嘆氣自哀,并沒有真正責備我。我自然曉得我自己有一種過失,但后來反復思想再三,還是覺得躊躇無法。我是因了不能忍受小地方近似窒息的生存環(huán)境而離家南去,又忌諱著自己的身體病弱而北歸。諸般理由,卻終是一個結(jié)果。一回來家里,我就有蹉跎歲月的感受。夜里的焦慮難安也皆來自于此。況我離校自立已久,整整八年光景。而今我二十七歲,年齡漸長的感覺濃厚無比,真正好笑,我想,未必十年后我就會對年歲陡增的感覺強于今日。我盤算自己的八年光景,有一年差不多是用于初入社會的體驗觀察中了,在縣報社里苦苦掙扎,連工資都若有若無。所有的努力,不外是進入機關(guān)單位,使自己的心思落到一個踏實處。但最終財政飯沒有吃上,也就在無奈中轉(zhuǎn)移到了別處,此后有三年的歲月充當一個筆墨文書的角色。掙一份工資,聊勝于無。到了2001年,就病了一次。身體積郁日久,自我調(diào)節(jié)無法,只好任由它沖決堤防。我住了醫(yī)院。前后花費下來就是兩萬元左右,差不多使幾年的辛苦努力白費,幸虧所在單位予以同情,倒是沒有欠了債務,但病情好轉(zhuǎn)后,離開的心思日益堅硬。終于在當年7月底,就請假南下了。
我向來不善算經(jīng)濟賬,所以每每在這上面遇到阻礙。前時大約還是收入過低之故,工資僅為三百五十元,前后持續(xù)是三年時間。當然賬也不是這般算法。最主要的,還在于我的性情各色,臉面微薄。再加上當時心思游移,總覺得有一日會離去外出,所以對真正的當下現(xiàn)實,沒有明確的計較打算。即便如此這般,終還是與諸位同事無異,終日為收入的高下心中不平。歲月似乎煎熬,但怯于自己只揣了個水利學校的文憑之故,到底沒有早早下了決心離開。到覺得應該另謀職業(yè),并且為提高學歷參加自修已近結(jié)束的時候,外出的機緣就突兀地接近。當時在外面流蕩的弟弟來信,要我去安徽阜陽會他。記得是一個炎炎夏日里難得的陰雨天,我搭單位里的車到了省城,買了去阜陽的臥鋪票。又一日晨時,就真正站在異鄉(xiāng)的土地上了。我的漂泊到這時才算真正拉開了帷幕。想多年光陰再流逝。當日細節(jié)也趨向淡然冷漠,可能連當事諸人,都疏忽了記憶時,細細追想,也似乎并未曾有過那樣的一些日子。不過眼下,我卻是對那幾日看得分明,連阜陽街頭的雨水和燦爛天日里的澄澈碧空,以及進城時所坐的公交車上收費的姑娘那道溫綿眼神都看得分明。我琢磨著自己兄弟兩人頗像南方人。而那南方城市里的潺潺流水,在這里已見端倪。記得入城時的一處浩淼水面,只是它以何為名,終是到今日,也未曾得知。我卻想將來還是會去探訪的。我們在阜陽逗留三日,住宿簡陋。我不久后得知我是被弟弟騙來,我陷進了一個傳銷的局中。我大聲責罵弟弟,他借故離開,不發(fā)一言。非常奇怪的是,我其實未曾真正生氣。只是他的生活也已經(jīng)捉襟見肘,不久前我寄他的三千多元錢,都已花銷殆盡。
大約在8月1日那天,我們路經(jīng)南昌,是在上午時分,此前夜里因坐慢車,一夜未眠。到這日下午,到了宜春。這是位于江西西部的一個秀麗小城,是屬于真正意義上的江南水鄉(xiāng)了。天氣在這一日以及其后三四天內(nèi),熱得出奇。我立志不再與這些人為伍,就乘隙在這城中轉(zhuǎn)悠。終于找到了當?shù)貓笊纾麨椤兑舜喝請蟆贰R蚴虑扒『靡娭粋€人的名字,稍加了解后知道他是在這里從事副刊編輯工作的,且可能是個小小頭目,就借故尋去。頭一次,沒見著此人。有另外的總編室的年輕人接待了我。我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想在這里尋求一份工作的意愿,并把自己攜帶的一些作品給他看。我在此后回想過自己的莽撞和荒唐。稍幸,我遇到了一個不算差的機會,也因此差點就滯留此地。約好了第二次去,我見著了想見的某人。他在總編處大略講述了我的狀況,出來后轉(zhuǎn)述大意。云,如愿留下,得稍后一兩日等上黨委會做一簡單討論方可確定,又云,如留下,各種檔案關(guān)系得遣至此處。還云,工作后至少三年內(nèi)不準離開另謀別的職業(yè)。言畢,稱,其實你該去沿海之地看看,留這兒的話,有些可惜。
我離開報社,將情況與弟弟說了。他未置可否。我心下里漸漸安定,到底是某人的最后一句話起了作用。他說到了深圳這個地名。我想去深圳了。原因是一位表姐與其在鐵路上工作的老公目下在廣東一帶施工。遂去電話將大略情況說了,表姐夫說,那你過來吧。除工作需自己找以外,別的事情,能幫上的忙我們可以幫。就這樣,我確定了去廣州的事。事后想,大約算是破釜沉舟之舉。這在我歷年來的從業(yè)生涯中也是僅有的一次。又兩目晨,弟弟送我上車,當夜幕降臨的時候,到了廣州東站。此時距我離開家鄉(xiāng)恰好一周,八月里的廣州,真正酷熱難當。
表姐夫征求我的意見,想待在廣州還是去深圳?我選了深圳。雖心下不安,但我滿腦子的幻想。我是把一個城市當成了理想國。我需要借助這種幻想來驅(qū)散我的落拓。表姐夫包了個出租車,那車子在夜色中的廣深高速公路上急速馳過。表姐打來了電話,問起我的事情。得到簡單回復后她囑咐了幾句,車內(nèi)便一時安靜下來。我看著車窗外面的燈火,不知天涯何處。
我終于在一個雜志社找了一份拉廣告贊助的工作。已經(jīng)是半月之后的事了。家里不久后打來電話,說弟弟已經(jīng)回家了。我心里略微安定。在此同時,也就電話里辭去了在老家的工作。電話里一番解釋勸慰,不果,又唏噓嘆息。問我工作可行。我只覺得可試,到底能否堅持,尚沒有經(jīng)過時間的證實,我無法確定。事實上,這頭一樁職業(yè),仍舊是不適合我的。到真正能夠略微恢復了心情,而日常歲月細水長流的感覺回歸到我的身體中來的時候,已經(jīng)在一月半后,是9月中下旬里了。高溫天氣比初來時略覺減弱,但我只是顧不上照料自己。到這時,才為病過一次的身體隱隱擔憂起來。我已經(jīng)在一個廣告公司做了文案,尚覺能夠?qū)Ω兜脕怼G按艘恍┤兆永飪?nèi)心中的驚心動魄。現(xiàn)在想來仍然無法輕松自適。我想我這人,到底在內(nèi)地耗費了太多光陰歲月,當時二十三歲的心,與時代的錯落會有那么大。一些毫不驚覺的瞬間,是不知什么東西,把我甩開了那么遠?我只是因了一種不甘心在做一些努力之舉,但我遠遠沒有游刃有余。快節(jié)奏的生活使我總是不能真正融合進去,我在深夜里想,這是我一直夢寐以求的生活嗎?我有時夜里很晚了加班改著文稿,有時聽著老板嘮叨某某人的不是,有時聽知情人說起這個公司人員流動之速,我親眼見著與我一同來的同事因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與老板鬧翻了離去,后來又一直對老板在工資上動的手腳耿耿于懷。我想著自己的忙碌到底沒有目的,整整半年時間里,是這樣的生活使我陷落進去,并無絲毫快感和自得。在第四個同事耐不住老板的刻薄寡恩憤而辭職的時候,整整一個夜里,我難以平靜。其余的同事說。她的工資被扣下了。老板說,這一單業(yè)務還沒有做完呢!想拿錢,就要堅持下來,我不能養(yǎng)這些有始無終的家伙!
到后來我最終下了決心,一與工作上的始終不快樂有關(guān),二與身體的不適有關(guān)。老板聽聞我要走,吃了一驚:你做得不錯啊。為什么要走?你對這里有不滿意嗎?我說,是我自己的事。我希望自己的心情安定一段時日。這里的情況與我想的頗為不同。我不想直接說出他的不好,是為我順利地拿到我應得的報酬考慮。他回頭勸我:你這樣做事的不多見,我心里自有主張。我不會虧待你的。其實,你心里明白,在深圳工作,都要承受比內(nèi)地多得多的壓力,你不能與你以前的情況相比,再說,收入的差距拉這么大,我沒有理由白白送錢給你們。我說:我明白這些,但關(guān)鍵不在這里。主要是我以前沒有在廣告公司工作的準備,在這里做了這么些日子,我覺得仍然達不到應該達到的那一步。我不想在一份不是最適合我的工作中耗費太多時間。我想靜一些日子考慮一下,我應該做什么事情?我說這些時心中忐忑,我不愿意把對他的厭惡說出來。我一向沒有這種撕破臉皮的沖動,我只是覺得這里的一切使我明白了,我與這個世界上真正的職業(yè),總是差距這么遠。
全額拿到工資時我有些疲憊,有些松懈,有些悲哀。我與這個公司說了再見,與我的新同事說了再見,與那些江蘇人、四川人、河南人說了再見,我想,我是想回去了。這差不多是一次不可以僅僅以“失敗”二字概括的遠行。我在深圳待到了第八個月,就打點行裝離開了。這已經(jīng)是又一年的3月里。因為心情不算好,我連姐夫表姐都沒有告訴,以至于后來,他們對我有了微辭。我想,是我的過失。我心里感激,但到底仍舊是不會表達自己的一個人。又一年后,我已經(jīng)在太原的一家報社里工作,情況應該是大大不同了。我變得與一年前的自己略有差異,但想起深圳,仍是有別樣的情感輾轉(zhuǎn)起伏,那難以言喻的波瀾,像前世扎在我心中的結(jié),今生今世,不知何時能解。
時間晃蕩著到了2003年初。我已經(jīng)在一家都市類報紙工作了半年多,當時似乎略微滿足于這種狀況。在這半年里,與行內(nèi)人多有接觸,同時借著工作之便,也實施了自己的一些想法,譬如,積累了大約六萬字的一個系列采訪文稿,算是這么多年來的一個小小成果。我的沾沾自喜有時簡直小家子氣。因我實在不知,到底什么樣子的事可以使自己覺得活得有趣且值得。我是在自己經(jīng)歷各種工作的途中增長著閱歷卻也縮小了世故。許多早應該考慮的事情被我疏忽了,譬如婚事。到2003年,我驀然驚覺,因為漂流動蕩,我一個人的光陰已經(jīng)太久了。我有了找一個戀人的想法。現(xiàn)在琢磨這事真正好笑。我的不世故且書生氣,即便放到這件事情中仍然是一個樣子。我且就有意無意地找了。到最終,我發(fā)現(xiàn)像是每次戀愛都同初戀一般。不單對方覺得壓力,連自己后來也是。也有非常美妙的時刻,總是在這時,我想到底我是那么沒有打算。我常常覺得會虧待于她。
我本來對自己的事情沒有具體規(guī)劃。總是到了考慮婚嫁之時,才覺得我這些年的努力終是虛妄空缺,媽媽教我:日子是要一天天過的,細水方可長流。我領(lǐng)略了,過后卻無濟于事。我的好與壞都在這上面。我常常沒有頭緒。除了寫字時方有自信,其余多數(shù)人生中事,對我成了難題。我想過安定的歲月是那么可觸摸,但寧靜歲月對我還是奢侈。我的不安分,大抵是因了我的寫作誤我,它夸大了我的自信,卻其實縮小了我實際生活的能力。
二
我在報社里工作數(shù)年,時間如同急流散去。先前里我覺得這報社是如何如何好,對那里種種情形完全沒有預計。到我真正回頭,那時間已經(jīng)如同穿梭的云雀,自歲月的此岸抵達了彼岸。這期間曾經(jīng)數(shù)番更迭。我先是在一家報紙做,歷時兩年后離開。因為資金投入總不固定,所以伴隨著報社的遷徙,從南到北搬了兩次家。我這樣記述過:“……新房子很空曠。我的前任房客是一對中年夫婦。他們似乎有幾天光景不在這里住過,地面上打掃得倒是干凈,墻壁和房子的角落也還利落整潔。只是家里的擺設(shè)過于簡單,一看便知是流浪在外的人的住所。如果我的心情再差些,我可能就要退房了。只是這房子的地段多好,四通八達的。我對自己說:終于住到市中心來了。不過這到底又有什么?我在這房里待著,把我的書和被褥都弄到這房里來。周圍安靜異常,如同遠離鬧市。我的心思簡潔到了極處,仿佛是我把自己攜帶過來了。過去的那個自己,又與我形影相隨。這房子比前面那處大了些,價格也貴了兩倍多。我在前幾天,無論如何不能確信自己就住下來了,雖然也知道,住了就輕易不會走的。不過,住熟總是需要很長的一段時日。搬家的第一天,恰好趕上了一位朋友過生日,應付完畢回到家里已經(jīng)是午夜了。這一夜睡得酣暢而安寧。次日醒來才發(fā)覺是處在一片混亂的近似垃圾一般的書報和雜物的包圍中。這一天上午很早便出門去參加一個新書的發(fā)布會。下樓時暗暗發(fā)笑,外面倒仿佛比家里潔凈得多。是我的思維變得不合適了。我想到這里距離我的一位女朋友家里很近,會不會恰好遇到她,但我們已經(jīng)變得咫尺天涯,倘若見了面會再說些什么,倘若不說心里又梗得慌。這樣想著就離開很遠了。我先到單位里走了一遭,坐到座位上時喘息未定,還在嘀咕著剛才的事情,琢磨著自己終于還是沒有釋然。事實上許多天都不會碰到了,像去年夏天她從家里出來,就在我樓下轉(zhuǎn)角處的天橋下裊裊娜娜地走,滿臉的青春笑意……一眨眼,這一段已經(jīng)成了一種過去時,重新來過都覺得多余,我看見她,便如看見我的年少時……有時候一種荒蕪的感覺也是突如其來的,譬如在這房子里看盜版碟的時光,屏幕上的眾生與我的生活多么雷同。我在這時想起我的幾次搬家。在一次次搬遷中察覺年齡陡增。我偶爾會產(chǎn)生已經(jīng)老去的錯覺。不過當房子一天天變得整潔起來,我又可以坐在桌子前繼續(xù)我的寫作,一邊想著這樣的生活充滿了異常的情趣,我在夜里的睡眠又慢慢地變得深沉而寧靜,感覺好多了;只是因為入睡稍遲,臉色總是灰暗,但終于還是安定下來,我方才曉得可以重新規(guī)律地生活了。我把以前的文字重新整理,發(fā)現(xiàn)好的成分自然是好,不足之處也漸漸明顯。很顯然地,我無法回避的相遇一天天地臨近——我在文字里奔跑和撒歡,但真正的生活,終究不是這么個玩法……”
三
歲月有時是突兀地停頓下來的。在這樣的瞬間我的思維被一種久違的力量引導,進入到一段未曾涉足過的迷途。讀書時也會有這樣的幻想,它突出我的靈感,掩蓋我的沖動。總是在這樣的時候,我恢復到一個人時常有的狀態(tài)。神態(tài)莊嚴,內(nèi)心躁亂。這一切與我固有的心理存儲并非沒有關(guān)系。可長此以往,我再分不清我原本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又成了什么樣子。我慢慢可以發(fā)現(xiàn)克制帶來的好處和與此并存的壓抑感與目俱增。我偶爾也會將自己正在經(jīng)歷的迷惑的情緒在文字中大肆渲染,偶爾我還會想到離開村莊以后長期滯留的小縣城。這是我記憶中的又一個龐大的支流。不久前,我還回到了那里,在縣賓館住了一晚。我在凌晨時猛然驚醒,房間昏暗而寂靜。我離開那里也已很遠了。
這一年里,我抵達人生中的第二十七個年頭。我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行進了多遠,并且還將有多么漫長的旅途。有時我覺得終點很近,光陰忽忽,百年如同一瞬。站在鏡子前,無意間發(fā)現(xiàn)年齡陡增,有一種錯覺發(fā)自深心。我的眼角開始有皺紋,多么奇怪,我清晰地看見了,像它們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曾經(jīng)在那里駐留。它們準確地返回。而我常常迷惑,通向家門的路幾經(jīng)更改,我偶爾會迷失在附近的鬧市,不知道正在迷失的這個人是誰。秋季來臨的時候,我離開居住的省城,到各地去做一個關(guān)于民間文化的系列采訪。最遠的一次,到了黃河邊上。我印象里的風很大。兩個六七十歲的船夫在船上抽煙。明滅的火焰點綴著蒼茫水流。河的對岸,是陜西和內(nèi)蒙。我的心隨著水流顫悠悠地搖晃。偶爾與船夫?qū)σ暋K麄兊难劬Γ臻煻鵁o邊際。年齡稍大的一位指著遙遠的方向,慢慢說起那些年他在黃河源頭的事。我總想從一個奇怪的角度看他,試圖發(fā)現(xiàn)他的年齡與這滾滾不息的黃河水有什么關(guān)系。他曾經(jīng)在這里飄蕩,沿岸的農(nóng)房是他或新或舊的家。我的腳離開了船,踩到了岸邊的砂石上。我的回憶在這時迅速地被切斷了。船在我們不曾留意的一刻掉頭而去。渾濁的河水在我們空茫的注視中無辜地涌動著。浪花在石子的襲擊下飛濺起來,某一刻,我停止了一切想象。河風也迅速地消失了。而眼前的莊稼地吸引了溫煦的秋日。玉米和向日葵都接近成熟,我穿插到這一棵玉米與另一棵玉米之間,眨眼就離開了同伴們的視線。他們大聲商討著如果船在天黑前回不來我們?nèi)绾味冗^接下來的這個夜晚。附近的住戶都在家里忙碌著,男主人們則走到門前拉緊了一扇扇木門。我找到了西紅柿,摘了幾個紅透的柿子吃了。我緊張地傾聽著周邊的動靜,風聲鶴唳的錯覺使我既猶豫又覺得刺激。沒有人找我了。童年時代的游戲轉(zhuǎn)瞬覆蓋了我的身心。我繼續(xù)在莊稼地里行走,孤單消瘦的身影終于變得可疑。這里是地勢偏高的一段,即使河水泛濫的時候也從未被淹沒。有人在我的身邊以更快的速度穿梭,我驚慌地轉(zhuǎn)身,卻沒有捕捉到一個同類的影子。日影偏西,河邊的光線卻仍舊是燦爛和敞亮的。
生活在這時顯現(xiàn)出非常態(tài)的一面。我們將一個島嶼般的遠處作為居留地。我后來迷迷糊糊地躺在一塊草地上,睡著了。河水拍打堤岸的聲音使我們的處境更加懸疑不定。在我睡著的時間他們都到哪里去了?這樣一個巨大的秘密我永未得知。事實上,到后來我被自己的疑惑驚動,被突兀地降下來的昏暗驚動,我想象有一只記憶中的手臂纏繞著我的夢境,螞蟻爬上我的脖頸,他們?nèi)耘f處在失蹤的情境中與我不遇。而我也失蹤了。那一刻,密織的憂傷來自一種旅途中的孤獨感。我喊了一聲別人的名字,回音來自不遠處,我們的呼喊互相重疊。秋風又起,莊稼們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響,我拍打著身上的碎葉和塵土,體內(nèi)的倦意代替了沖動點滴襲來。我走出莊稼地,已經(jīng)是一天中的黃昏時分。
船來了。船老大歉意地沖我們笑笑。他估計我們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就另接了一樁生意。對這里發(fā)生過的一切,他似乎全然不知。他歉意地沖我們笑笑,說:上船吧。水流在這時變得更加舒緩,像緊貼著女人柔軟的腹部輕輕地向前滑動。細密的沙子在船底不遠處靜靜地揚起,我堅信有幾粒一直隨著我們潛行。那是我們的眼睛看不見的暗處。我勾勒著這樣的圖景。炫目的河岸上落日的暈黃將所有的色彩遮蔽。我們離那里越來越遠。越來越遠。到最后,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淚水在眼眶里徘徊了許久。記憶被打開了,我的腳伸到了水中。淚水終于沒有流下來。落日下的樹木和莊稼都被吸納到了那巨大的降落之中,日影沒于山后,一切落日時分的事物都被甩落到了即將蒞臨的黑暗之中。
四
我如此述說,話說得好與壞都沒有太顧及:時間一久,這樣迫于述說的病就會發(fā)作一次。眼下我承認這與我自己理想的不同,仿佛是因為日子漫長,因而有這樣的歸處和擺置的法子。我的記憶都是橢圓形狀,抖落開來,大半個院落都裝不下:而思緒彌漫,卻如同張開的傘。以前我才說要忘記一些事情,同人說起,也便是如此。但如今卻是它們裹挾著這些年里的風風雨雨近前來,我由此而領(lǐng)受的教育,也影響至今天。好在是人生里有點滴安定。我們在文字里記錄的片言只語,又如何概括你曾經(jīng)見過的、體驗過的、喜歡過的、痛悔過的,日子平淡得很,也怪異得很。先前時,我常常在醒來的早晨記事,在不眠的夜間記事:近來因為改上夜班,白天里休息,職業(yè)變得松散起來,所以緊張感覺皆來自職業(yè)之外。離開鄉(xiāng)下的家時,我已經(jīng)把書籍搬了來,把一應證件都搬了來,所謂的人生“在路上”,這些時候,漸漸表現(xiàn)得鮮明。而這一年里漸漸地將落實的安定,來得多么不易。我讀先前人寫的書,也讀出了這種生命的艱辛掙扎,讀出了百般的苦衷和歡樂。我們在文字里的驚恐,在感情世界里的驚恐,均來自這生活本身。它張揚著平靜的面目,聽誰說過話呢?它同誰都不說話。而我們平素讀書,那小說里敘述生活,樣樣卻也是親切的。它的根植在那里,是你打小里見識過的。如今歲月也沒有完全遮蔽那故事,就是故事里的人,也是你的鄰居、親友。他們的羈絆曾經(jīng)和你是同樣的真。這且不說了,就是后來這寫書人也和你是同樣的真。他文字里的苗木長在你家的屋后,他和泥用的水也和泡了你腳丫子的水來自同一條溝渠。他寫得歡快時也會大吼大叫,他的聲音已經(jīng)像銅鑼。
在這個世界上,實實有真正的知音在。倘可說人世不孤。也便應了此說。我小時記得母親怨恨父親。氣得嗚嗚直哭。那我這父親與母親便不是知音,因此長大了我走得遠了,想及母親,就記憶起她的孤清。現(xiàn)在我輕易便不敢著家,她的目光定在那里,是有所期待和盼望的,我尚且不能夠滿足她的盼望的時候,便自縣城,到省城,走得越來越遠。倘若母親還能記起字,她可以來讀書。可惜好多年,她離開書本之遠,與漢字已經(jīng)全無瓜葛。我現(xiàn)下說起她看我的目光,便也看得見了;那目光閃爍著,如歲月流離輾轉(zhuǎn),醞釀著半生的悲愁。我回去不是要母親有悲愁,就是有悲愁,也應把它們?nèi)コ簟N以O(shè)想她會在我再度離開時把我從路上截了回來,目光里牽掛之深,依舊讓我難以釋念。我不是要忘卻,不要釋念,這些年的努力做事,嘴上不說,心里卻想,應該為母親爭光的。母親倘若會寫作,她讀我的文字,會傷心落淚,我不讓她看,也不要我的親人看。在我小的時候,母親卻是教我啟蒙的。我這里的起承轉(zhuǎn)合,我讀出來,她也能夠聽得懂。她讓我好好待人,要大氣,不虛情,我沒有真正做得好,她會恨我做人的失敗。我小時常常和母親閑話家常,現(xiàn)下我寫字這么久了,所有的源頭,理應都在她那兒——
我那居住在鄉(xiāng)下的、慈祥和善的母親,后來變得樂觀起來的母親,在她的早年間,曾經(jīng)受到過短期的鄉(xiāng)村教育。以至于,她能夠?qū)ξ页掷m(xù)不斷的外出保持強有力的支持。正是因了這一緣故,我走上了與村里眾人不同的求學之路。但她又以自己敏感的直覺影響我,教我從十六七歲的時候拾起筆來,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我尋思著,她可能對自己的生活不滿,但她從未直接有力地表述過。而我在她的話語系統(tǒng)里找到了抵達整個世界的一個通道。我詭秘地從鄉(xiāng)村鉆了出來,有許多不可索解的圖景在我的記憶里隱藏。我的健忘,也許正是生命對我的拯救。我在十六歲的時候開始知道了,世界并非由母親講述了全部,它那么廣闊。現(xiàn)在我更加深刻地這樣想了。但還有一個深度極限隱于重重迷霧中。我并不知道,我的全部生命,將以什么樣的形式構(gòu)成?世界以它的方式居住在那里。有一天我在城市的馬路上步行回家,已經(jīng)深夜了,但這一天,遠未真正結(jié)束。臨近午夜零點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個短信:再過五分鐘就是新的一年了。我愣了一下,打開房門的一瞬,淚水在眼里輾轉(zhuǎn)。我想,所有的人,都要一起進入到這個龐大的流逝中。零點到來的時候,我撥通了發(fā)短信人的電話。
這個世界并沒有被驚動。它一如往昔,甚至變得更加寂靜。
(選自2012年第3期《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