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約是去年初冬,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位我尚未接觸過的編輯電話告知,社里決定出版《白鹿原》手稿影印本,詢問手稿是否還保存在我手里。我一時竟反應不及,搞不清手稿影印本是什么樣的版本。其實也不怪我孤陋寡聞,我至今尚未見過哪部小說手稿影印的版本。經她用心解說,我才得知是要把《白》書的手稿一頁一頁影印出來,裝訂成書,而且著重說明,是用國畫家和書法家畫畫寫字的宣紙印刷。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的事。在《自》書面世近20年的時月里,先后出版過十多種版本,無非是各個不同的設計包裝的平裝本和精裝本,內里卻都是鉛字印刷和后來無鉛印刷的相同的文字。唯一有點出我意料也有點新鮮感的,是作家出版社謀劃了幾年于前不久剛剛面世的線裝豎排版本,我看到樣書時,盡管有一種古香古色的稀奇感,卻也覺得可能只是一種擺飾物,恐怕很難發揮一般書籍的閱讀功能,不僅是那種柔軟的宣紙耐不住反復翻揭,而且對于習慣橫排文字閱讀的今天的讀者,豎排的文字讀起來頗為別扭;我試讀了兩頁,便發生很不適應的別扭感,有親身體驗在,便自然懷疑閱讀的實用性功能。
在聽明白了手稿影印本的大體設想之后,我的顧慮隨即發生,便直言相告,稿紙上寫的手稿,每張大約300字,50萬字的手稿一千五六百頁,影印出來會有很厚一摞,而且也用宣紙影印,造價將是很高的,除非那些搞古董收藏的人可能會感興趣,普通讀者肯定會“望本卻步”的。再說這種手稿的影印本,更難發生閱讀的實用性功能,很難設想誰有耐心閱讀手稿里的那些稱不得良好的鋼筆字體。我為這種版本的銷路發生疑問,讓出版社賠錢出書,我于心不忍。編輯卻不為我的擔心而改變主意,似乎對圖書市場作過調查,頗為樂觀,只要我同意出版手稿影印本,其他事就不用我操心了。我便松口氣開玩笑說,《白》書為貴社賺了些錢,即就手稿影印本虧了本錢,也可以相抵……
近日,正在操作手稿影印本的編輯打電話來,讓我寫點有關手稿的舊事,或長或短都不設限,我隨口便應諾下來。
二
這個手稿是《白》書唯一的正式稿。
此稿的寫作是比較踏實的。踏實感在于心里基本有數,就是已經寫成了草擬稿。我之所以不說草稿而稱為草擬稿,似乎稱不得已往中短篇小說寫作時曾經寫過的草稿。草擬稿的寫作用意很簡單,就是為了給這部長篇小說搭建一個合理的結構框架,因為構思里的人物比較多,時間跨度長,事件也比較多,要讓業已躍躍于胸的各色人物展示各自的生命軌跡,結構框架便成為最直接的命題;還有人物的個性化的生活細節。這是我所信奉的現實主義創作的至為關鍵的要素,一些涉及人物命運轉折的重要情節和細節已經在胸。而每個人物一現一隱的個性化行為細節,不可能完全了然于胸,需得寫作過程中生發和把握,所以先寫了草擬稿。為著緩解第一次寫長篇小說的緊張和局促,我索性不用稿紙。而是選用了一個大16開的硬皮筆記本;為了求得一種舒緩的寫作心態,避開通常寫作所用的桌子和椅子,而是坐在鄉村木匠為我剛剛打制完成的沙發上,把筆記本架在膝蓋上開始了草擬稿的寫作。許是兩年的醞釀比較充分,草擬稿進行得很順利,大約不足8個月便完成了,粗略算來有40余萬字。這是我寫作量最大的一年,可惜僅僅只是草擬稿。有了這個寫在兩本大16開筆記本上的草擬稿,我的心里徹底放松了,寫正式稿的踏實感便形成了。
在動筆寫作正式稿之前,便確定必須一遍成稿。不能再寫第二遍。原因很簡單,這部小說比較長,字數預計約50萬上下,如果再寫第二遍正式稿,不單費時太久,更在于這種反復寫作很可能把我對人物的新鮮感磨平了,對于我的寫作習慣往往是致命的。已往寫中短篇小說有過此類現象,再三反復寫一篇東西,對人物和情節的新鮮感就發生減弱以至消失,很難冒出生動恰切的文字。盡管這種寫作習慣有違“文不厭改”的古訓,我卻仍然積習難改。這樣,便為自己立下一條硬杠子,集中心力和精力,一遍過手,一次成稿。在我所能作出的唯一選擇,就是冷靜敘述,首先取決于面對小說人物的事件和命運,敘述要冷靜;面對各個人物的敘述角度的把握要準確,同樣需要冷靜;只有冷靜的敘述,才能保持筆下書寫文字的基本工整和清晰。
以這樣的心態寫作,總體而言比較順暢,也難免發生一些反復,一種情況是某一章的某一個情節或細節,寫得過頭而缺失含蓄,或者是寫得粗疏而不夠充分,一經發覺便重新斟酌之后撕毀重寫。還有一種意料不及的現象也發生過幾次,即寫到某個人物的命運發生重大轉折和災變的情節或細節時,我的心態也隨著人物起伏,情緒發生失控,筆下的文字也潦草起來。待寫過之后冷靜下來,便重新抄寫一遍。這種情況發生過幾次,鹿三殺死小娥的寫作過程記憶猶新。在小娥被鹿三從背后捅進梭標刃子時,猛然回頭喊了一聲“大呀”,我的眼睛頓時發黑了。待失控的情緒重歸冷靜,只好把呈現著太過潦草的兩頁手稿重新抄寫。
經過兩年多的時間寫完全稿,且不說這部小說的命運如何,單就字跡而言,基本保持著清晰工整的字樣,不必再過一遍手抄寫了。
三
在我終于決定可以把《白》稿投送人民文學出版社的時候,卻心生隱憂,萬一發生什么意外,丟失了或者毀壞了這一厚摞手稿,那對我來說是不可設想的災難。恰好有一位在當地區政府機關工作的作者朋友到我家里,得知我已完稿。便想到應該留一份復印稿,以防萬一發生不測。他說區政府剛剛購置了一臺復印機,他可以幫我復印一份手稿。這種現代化的辦公設備。我聽說過尚未見過,省作家協會還沒有添置這種據說相當昂貴的設備,我尚想象不出它的神秘的形狀。我聽到他的話很高興也頗感動,在于他能替我想到。我便道出正為此事束手無策的隱憂。
其時,我正在作手稿的最后梳理,沒有大改,只是細部疏忽的彌補,做起來很輕松。他把我已經梳理過的手稿就帶走了。過了幾天,他把原稿和復印稿送過來,看到用硬質紙復印的一頁頁稿件,我在心里踏實的同時,甚為驚嘆科學技術的神奇功能。確鑿無疑地說。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見的復印機復印出來的文字,自然也是我的第一份復印的手稿。他又帶走了我梳理完畢的一部分手稿。
在他未送回手稿和復印稿這段時日,我繼續梳理后半部手稿,又一位作者朋友來到我的鄉下老屋,他也在另一個區的機關工作。這回是我開口了,詢問區機關有沒有復印機,得到肯定答復之后,我便提出讓他幫忙復印后半部手稿的事。他很痛快應承下來。而且說他和管理復印機的人是鐵哥們,言下之意是干這種“私活兒”沒有問題。我的擔心正在這里,那位作者朋友第二次拿走手稿之后,我就想到復印完全部手稿。他還得再往返兩次,一千五六百頁的手稿,復印數量太大了,肯定會讓人煩,且不說是否違犯規定的事,須知那個時候的復印機是很稀罕的物件,況且有俗話說的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我曾對他說過咱可以交復印費用的話。他說區機關的辦公用具不可能收費。這回我便直言應該交付復印費的話,只要能順利留下一份復印稿就好了。這位作者朋友連連擺手,言下之意這么點小事不在話下……當這位作者朋友把最后一部分手稿和復印稿送來的時候,我的擔心完全解除了,自然免不了真誠的感謝。
在我把《自》的一摞手稿交給來到西安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兩位比我更年輕的編輯高賢均和洪清波時,便集中糾結著這部小說未來的命運。無論如何,卻壓根不再擔心手稿發生遺失或毀壞的意外事故了。
四
大約是在小說《白》書出版半年后,該書責編老何把手稿交還給我,我看到手稿紙頁上寫著劃著不同筆體的修改字樣,包括刪節的符號。我辨不清那些字或符號是哪位責編的手跡。卻感動他們的用心和辛苦。然而,這個手稿本身,在我心中似乎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白》書已出版,且連續印刷多次,肯定不會絕版了,那么這個手稿的用途也就到此為止了,我自然就不會太在意它了。這種心理是長期的習慣形成的不自覺狀態,此前寫過的所有小說散文手稿,直接投寄給雜志社或報紙。發表出來便收存印刷文本,無論雜志或報紙,只寄樣本或樣報,沒有寄回手稿的事,除非夾著一綹“本刊(或本報)不宜刊用”字條的退稿,才能再看到手稿,然而比不退稿而只寄樣刊或樣報的心情差得遠了?!栋住窌霭媪?,退還或不退還手稿,在我確是一種無所謂的心態。
記不得哪一年的哪一天,有位陌生人找到我,提出收購《白》書手稿的意圖,說他喜歡收藏,很坦誠地讓我開價。這是一個意料不及的事。我略有遲頓之后,便婉言謝絕。在那一刻。我似乎才意識到保存這一摞手稿是有必要的,不單是可以賣個較好的價錢,而是應當由我自己來收藏,盡管我向來沒有一絲收藏古董的興趣。
之后,還遇到過兩三位提出收藏意向的客人,其中一位印象頗深,在于他很爽快,很真誠,口氣也就很大,讓我不要難為情,不要不好意思說錢,并讓我放開口要價。我表示了無意出售的主意后,客人還不改轍,而且報出一個讓我嚇了一跳的數字。稍作緩和之后,我便開玩笑說,《白》書印量不少,我也進入“萬元戶”行列了,吃飯穿衣已經無須再操心;而今社會商業競爭很厲害,說不定到什么年月,競爭挫傷了兒女們的生存,日子過不下去的當兒,讓他或她去叫賣老父的這一摞手稿……這一摞手稿便保存下來。
《白》書手稿用皮實的厚紙包裹著,再用繩子捆扎,放在書柜里近20年了,我自己幾乎沒有打開再看過一次。其間打開過三四次,多是幾家電視臺為我拍片,執意要拍攝手稿的鏡頭畫面,我不能拒絕。直到去年秋末或初冬,人民文學出版社編輯提出要出《白》書手稿版本的時候,我才覺得保存的這一摞手稿,又派上了用場,盡管是我完全想象不到的用場。同時也想到,如若當初把手稿賣給某位收藏家,現在要從收藏家手里借來影印,可能要費口舌,乃至涉及借用的要價,那將是追悔莫及的事。
從寫完《白》書手稿的1993年3月,到我寫這篇有關手稿的短文的今天,近20年了。再看已經變色發黃的手稿紙頁上的字跡,且莫說歲月滄桑的套話。唯可欣然的是,現在用黑色碳素筆寫下的漢字,比當年用鋼筆和碳素墨汁所寫的《白》書手稿的字體略有進步,也更相信字要多寫才出功夫的古訓,且不說文字的內蘊的優或劣。
(選自2012年第4期《江南》)
原刊責編 張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