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文藝報刊上談到過這樣一種情況,說有些人要評論一個作品的時候,往往先奔走打聽,孜孜于探詢黨和政府的哪些負責同志看過這個作品,發(fā)表過什么意見,哪怕是點滴感想,片言只語,一顰一笑,都在搜羅之列;偶得一二“內(nèi)幕新聞”,甚至捕風捉影的揣測,就如獲至寶,加以發(fā)揮,自覺心中有數(shù),根據(jù)十足,儼然立于不敗之地了。
當然,從事文藝批評的人,多方面地了解讀者和觀眾的反應,來啟發(fā)自己的思路,糾正個人的偏見,特別是避免“專家的意見多‘悖’”,遠不是沒有好處的。黨和政府的無論哪一方面的負責同志,讀一本書,看一出戲,也決不會毫無感觸,他們的讀后感或觀后感(沒有以訛傳訛的,沒有添枝添葉的),當然十分值得重視,應該聽取。
問題在于批評者不要拾人牙慧,要用自己的頭腦,消化各種意見包括一些負責同志的意見,然后得出自己的結論,像蠶吃了桑葉吐出絲來。那種“聽了風就是雨”的人,不但吐不出真絲,連吃的也許也竟不是真的桑葉,而只是自以為桑葉的東西。營養(yǎng)不良,獨立思考的機能萎縮了,卻又要憑著聽來的話去做文章,“拿著雞毛當令箭”,借以唬人,窒息別人的生動的思想,就真?zhèn)€是“此風不可長”了。
說到“令箭”,在文藝活動的領域里,簡單從事的行政命令本來是行不通的,因為它違背了文學藝術的特殊規(guī)律,因而也違反了黨的領導文藝工作的方針。在文藝批評當中,我們的武器是馬克思主義美學觀,是黨在文藝方面的方針政策,既不是什么“令箭”,也就更不是“雞毛”所能偷換。
但是仍然有“拿著雞毛當令箭”的人。除了要指出他們思想的懶惰以外,往他們靈魂深處挖掘下去,也許能觸到投機的孽根,或者還有別的什么。
作為具有深遠的歷史根源的一種社會現(xiàn)象,這不僅僅存在于文藝批評當中,而且在許多方面各有“巧妙不同”的表現(xiàn)。記得幾年以前,某劇作家創(chuàng)作了一個劇本,同時寫文章說,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深得某某某某負責同志的指示和幫助,發(fā)表以前又經(jīng)某某某某負責同志看過和提過意見云云。這種大肆宣揚是鳴謝之意嗎?僅僅是鳴謝嗎?那弦外之音,分明是負責同志一看,立刻身價百倍。這簡直已經(jīng)不是“令箭”,倒仿佛端出一面髹朱鏤金的“擋箭牌”,上面寫道:“你比某某某某負責同志還更高明嗎?!”如果只是嘩眾取寵,可以因他的淺薄而原諒,對他的浮夸加以批評。但是我至今不懂,某某某某負責同志雖然被這位劇作家一一點名拖了出來,這位劇作家可并沒告訴我們,他們對那劇本的具體意見如何——肯定的是什么,否定的是什么,作了怎樣的評價。其實,“事實是頑強的東西”,那個劇本恰恰是“無沖突論”的一個典型。這是多少負責同志的姓名也無可彌補的遺憾。
所以要舊事重提,是因為這種風氣還并沒有完全成為過去。為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但愿不再有人“拿著雞毛當令箭”,或拿什么作“擋箭牌”吧。
(選自《舊時燕子》/邵燕祥 著/中國長安出版社/2011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