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的出版
聽沈昌文先生說,上個世紀80年代初,有人動議恢復三聯書店,其中也有“中央領導同志”的同意。既然有領導同志,那就不只是動議了,還能領會出“要求”甚至“指示”的意思來。
即便如此,事情也不容易。終成正果已是幾年之后。
1986年元旦,三聯書店正式恢復、掛牌。當時,三聯書店的不少前輩人物(所謂“老三聯”)都到了退休年齡,只能發揮余熱了。于是,屬于“新三聯”的沈公受命上任,就職總經理,負責主持三聯書店的工作。
初任老總,沈公遇到不少問題,除了開辦費僅30萬元的杯水車薪之窘,出書方向也是大問題。當時,出版業實行專業分工體制。比如說,在北京,文學類的書只能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美術書只能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在這種情況下,從名稱上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不具有任何專業色彩,出什么書合適?沒有現成的規定。
這是難處,也是機會。拿出點文化智慧,就會有騰挪空間。
沈公提出,出版楊絳的《洗澡》,立即引來質疑。有人說,《洗澡》是小說,小說該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三聯該出什么書,當時確實費琢磨。沈公說,好在路總是人走出來的,而且最主要的是,碰上了改革開放的大形勢。這種形勢的一個特點是,盡管大的體制還沒有變,但是允許人們想一點招了。他和同事想到了一個詞:文化。
沈公問“上面”:我們不出小說,出文化類的書可不可以?“上面”答復說,可以。
于是,三聯把楊絳的小說定義為“有深刻文化內涵的文學作品”,然后再問可不可以出。
“上面”說,當然可以出,有文化內涵的書,適合你們三聯書店出。
這一下,不僅出了想出的書,而且把多年沿襲的所謂專業分工體制也部分地打破了。
XO當黃酒喝
三聯書店恢復之初,改革開放已持續數年。出版界有了利用海外文化資源的條件。沈公昌文先生干脆把重點放在海外。標榜的口號是,學習周恩來總理當年廣泛團結海內外作家、搞好統一戰線工作的歷史經驗。
為開辟海外文化資源,出版海外文化類的書,沈公到香港去發掘資源。香港三聯書店的朋友聽說總店的老總來了,設宴招待,喝酒助興,擺出XO。
沈公祖籍寧波,很熟悉紹興黃酒,問:你這個酒什么牌子啊?朋友告是XO。一問一答,沈公確認,這一定是XO牌的紹興黃酒,遂放心暢飲,居然喝下一瓶。然后,就醉得“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如今說及,沈公笑言:“這就是我這土老帽兒第一次到香港去的悲慘經歷啊。”
一瓶XO,打開了三聯利用海外文化資源的大門,沈公得以引進蔡志忠的漫畫。這是他很得意的一件事情。此前,其接觸到的漫畫有葉淺予的,有丁聰的,等等。其中比較進步的,很多是諷刺蔣介石的作品,表達一種政治立場。蔡氏的漫畫卻是另一種,用漫畫的形式傳播知識,而且是中國古典文化的知識,沈公評價道:難能可貴。
當年“批林批孔”,很多人都“奉命去消滅那些搞中國古典文學和哲學的教授們的研究成果”。結果,“文革”結束后,很多年輕人對中國古代文化思想完全無知,不知道中國文化的來源和老祖宗了。沈公認為,出蔡志忠的書,有很高的文化價值。當即拍板引進。
《孔子說》、《孟子說》、《莊子說》等書出版后,很多中學生、大學生致信沈公,說他們是看了蔡志忠的漫畫以后,才知道孔子說了什么,孟子說了什么,莊子說了什么,以及那些古訓的真實含義。
蔡氏漫畫的出版,為三聯書店引來了更多讀者,也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收益。業界說起這樁事,有“沈公揀了一棵菜(蔡)”的段子。后來三聯出版金庸的書,又被說成“揀了一塊金”。言及此,沈公說:現在講中國傳統文化的人很多,成了時髦。比如于丹等等。我冒昧地說一句:在幫助大家了解中國傳統文化這方面,蔡志忠的成就比于丹大,收入比于丹少。
沈公送書
上個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一個暑天,一位朋友領著沈昌文先生到家里來。
那時,《讀書》雜志在知識分子心中何等地位?總覺得這雜志的主編是個大人物。迎寤進門時心想:一個平常讀者,見他就這么容易么?
那天,沈公邊吃西瓜邊聊天,時有玩笑,適度,自然。雖是初見,卻不給人陌生感,更沒有某某駕到的架勢。完全像個鄰居串門,隨和,家常,善意十足。說說最近有什么好書,好文章,吃點水果,告辭,又去忙他的事了。
匆匆20年過去,與沈公交往漸多,對他的平民感、平常心有了更多體驗。比如,見面時說起一本書,他知道我沒有,又想看,就會想方設法再弄一本。實在弄不來,他會費點周折復印一本,用牛皮紙包好,或騎車來,或走路至,放在我所在單位的收發室。這些年來,經這樣中轉而得的沈公贈書總有幾十本。
某年臨近春節,是個雪天,沈公又來送書,我剛好走到,在大門口碰上。接過書,內心感動得不行,他神色一如既往。這算什么?一本書嘛。聊上幾句,我欲留,他要走。長年里,他要見的人很多,想見他的人更多,日程總是很滿,當然該讓他走。
看著沈公搖晃于雪中的背影,想起傳說中季羨林先生在北大幫新生看行李的事,想到一個詞:古道熱腸。季先生看行李大概不會重復多次,沈公送書可就是家常便飯了。他認識多少人啊,多少喜歡書的朋友啊。相信享受過沈公上門專遞服務的朋友不在少數。
有些年,遇有不好買大家又都想看的書,沈公會復印多本,放進雙肩背包,騎車出門滿北京城轉,或是專程送到朋友家門,或在餐敘時掏出來,贈人驚喜。
沈公廣交天下名流,遍識各路神仙,時常高朋滿座,為他們備點書,自在情理中。對一個完全屬于蕓蕓眾生的平常后輩,何必勞神費心惦記著送書?這樣的念頭,模模糊糊地轉悠過,又覺得不該去想。
一個老人,見一個孩子餓了,給他饅頭,無非是不忍看他餓著。非去琢磨為什么,未免有失厚道。
有這樣一本書為沈昌文先生記錄其口述歷史,說到一本書,是他在“文革”中與史枚先生等人合編而成。該書為《人民出版社出版工作兩條路線斗爭大事記(1949—1966.5)》,油印,孤本。編者落款:遵義兵團韶山戰斗組、孺子牛戰斗組。
沈公善解人意,知我想看,遂復制一本,慨然相贈。
粗略翻閱,見到正史里難得講到的一些出版掌故,很有意思。
1951年6月至7月,胡喬木名著《中國共產黨的三十年》在人民出版社出版。當年10月18日,胡喬木就該書的出版致信該社,建議出版物上的社名不用毛澤東的題字。信中說:“出版社用毛主席題字實在不好。”“我堅決主張干脆一律不用”。11月19日,該社通知全國各人民出版社,“一律不在書上印毛主席的題字”。11月28日,又通知全國新華書店也一律不準在印刷品中使用毛澤東的題字。同時,用三聯書店名義出版的該社出版物“繼續保留生活書店等三家的招牌字”。
1959年,陳伯達提出文化上要“厚今薄古”。王子野說:古今都是鋼板,厚薄都有用。
同年,陳原傳達鄧小平提出的對有問題的翻譯書稿的處理原則:各取所需,能刪不能改。
周揚主張“出版社要為作家服務”。1962年,王子野、范用等謀劃成立了“作家服務組”,把馮友蘭、馮定、朱光潛等數百人列為服務對象,為他們提供購書證,“要買什么書給什么書。有些書沒有了,也要竭力為他們尋找,送貨上門,還可以不付書款,欠款也不催”。
1963年召開出版工作會議,周揚說:“政治第一,不能狹隘地理解為多出政治書籍。”會后。林默涵、陳原等起草了一個報告,提出“要注意出版一些雖然不是馬克思主義的,但內容無害,而在學術上或藝術上有一定價值的東西”。
同年,劉少奇說,要反對現代修正主義,就要了解它。既讀馬克思列寧主義,也要讀讀現代修正主義者的著作,這叫“比較學習法”。大概與這一主張有關,“外國政治學術書籍編譯工作辦公室”,推動出版了“灰皮書”、“黃皮書”系列,在知識界產生了廣泛影響。
沈公當年參與其事,今日憶及,仍有快意。
隨沈公買折扣書
為《知道——沈昌文口述自傳》的增訂,與傳主和責任編輯約好,在藍旗營的萬圣書園見面,蘇里兄也參加。四人中,沈公路最遠,到得最早。本以為自己是提前到場,進門時,見沈公已買下一套《中國近代現代出版通史》,價錢打五折。
見此煌煌四卷,自是眼饞。一問,書還有,也要了一套。沈公說:“你對降價書也感興趣呀,那我帶你再去兩家,就在附近。”
隨其出門,東行。過了隔壁,沈公指著一個牌子說:“這家店里邊有個‘小平的店’,進去就看見了。都是舊書,都有折扣。再往前,這家超市里也有一家。這兩家我都看過了,都很好玩。我都有收獲。”
依沈公指點,進得超市,直奔書店。見有“五元區”、“十元區”、“二十元區”及“七折區”、“八五折區”,不僅便宜,值得一買的也不少。
那套新版的劍橋中國史,堂皇厚重,成排站在“八五折區”。對衷心喜愛者,這實在是不算少的優惠。在萬圣書園,最高級別的“榮譽會員”也不過享受這樣的折扣。
拎著一大包書,進了“小平的店”,淘到一本施蟄存先生著的《昭蘇日記/閑寂日記》。封面古樸雅致,內文用影印與排印對照,板式古意盎然。信手一翻,128頁,見施先生先賣書再買書的一段記錄,如下:
“十六日 賣去雜書七十六本,得四十八元,將以為買碑之資。寶刻類編闕卷撰成,頗亦可觀。十八日 至朵云軒、古籍書店,碑無可購,得趙舉之和珠玉詞刊本一冊,乃趙叔雍之女所撰,未聞有此書也。廿三日 晨謁尹石公談一小時而出。下午至南京路訪碑,得十二種。有舊拓未斷本根法師碑整張裱本,尚佳。歸家得李白鳳寄來拓片一束,凡十余種,皆河南圖書館藏石,……一日之內得碑十七種,摩挲至深夜,殊不覺倦。”
(選自《遠古的紙草》/張冠生 著/花城出版社/2011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