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十三年(1808)在江蘇山陽(今淮安)縣發生的冒賑命案,是清朝的一樁大案子,介紹的文字很多,美國著名史學家史景遷還將這個案子寫進他的著作里,作為清朝中后葉社會狀況分析的一個麻雀。即便如此,這個案子,還是有可以說的地方。
案子很簡單。嘉慶十三年,淮揚大水,嘉慶皇帝派下去四十萬兩銀子賑災。但從反應上來的種種蛛絲馬跡看,效果似乎不佳。皇帝命兩江總督派人下去勘察,于是,一個在江蘇候補的官員李毓昌被選中,走馬上任。李毓昌是個新科進士,不知官場深淺,也未染官場惡習。他來到受災最嚴重的山陽,一查人口黃冊,二下鄉核對,玩命真干,查出浮開受災戶無數。很明顯,山陽縣的知縣王伸漢假列賑戶,冒領賑銀,玩了一票借救災貪污自肥的好戲。其實,這樣的戲,在一個王朝的中后期,一點新意也無。因為任何一個王朝,到了中后期,人口都是一筆糊涂賬。清朝自康熙之后,滋生人丁,永不加賦,人口增加得很快,又不征人頭稅,這個賬就尤其糊涂。上頭撥下來銀子,按災民的人頭救濟,但操辦的人,必定是地方官。在一筆糊涂賬面前,能撈錢不撈,哪里有這樣的傻子。所以但凡這樣的賑災款發放,地方官沒有不冒領的。自然,具體冒領的地方官,也得打點上司。上司心照不宣,大家發財。即使皇帝知道底下有貓膩,派人勘察,查證的人,也多半知趣,分潤一點好處,回去報個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也就交差了事。
哪知道這個李毓昌,是個官場上的棒槌,完全不懂規矩。開始的時候,山陽知縣王伸漢還沉得住氣,表現得十分配合,還撥了一個衙內的聽差供李毓昌使用。心想,無論查證的人聲勢如何,最終都會按規矩,跟他來討價還價,最終看他知道多少,分他一些好處,也就成交。可是,左等右等,也不見李毓昌來交易。沒奈何,只好自己上門。在得知李毓昌已經掌握所有情況之后,王伸漢提出將贓款對半分,李毓昌不肯,堅持把查到的實情原樣上報。可悲的是,不諳世情險惡的李毓昌,把人家弊案查出了,也和盤托出,卻不做任何防范。所以,后來的事情就簡單了,李毓昌在喝了王伸漢的餞行酒之后,突然暴斃館舍。淮安知府王轂來查驗,明知有鬼,卻稀里糊涂結案,以李毓昌自縊上報。這個結論,一層層報上去,居然都接受了。但是,這樣糊涂結案,李毓昌的家人不干。畢竟是山東出進士的人家,再差,也有幾個能人。李毓昌恰好有個能干而且明白的叔叔,他聽聞侄子死了,前來收尸,發現衣服上有血跡,再一打聽,打聽出一些蛛絲馬跡。在當地告狀不受理,于是直接進京,赴都察院告御狀。都察院據實上奏,嘉慶皇帝原本就對此事有點懷疑,聞奏后馬上下令山東巡撫復查,開棺驗尸。盡管李毓昌的尸體已經腐爛,中毒之跡象依然清晰——下毒之人灌的砒霜實在太多了。案情大白于天下,指使之人當然是王伸漢,但下手的則是李毓昌的三個隨從。這樣隨從,學名叫長隨,都屬于有師承的職業官員跟班。誰當官,都有人給他推薦,跟著當官做跟班,撈該撈的好處。也就是說,他們本不是李毓昌從家里帶來的。這些人跟著李毓昌勘察賑災,好處就是分潤一點當地官員的贓款,可是這個李毓昌木頭腦袋,不識時務,害得他們白忙活一場。接受王伸漢收買,害死李毓昌,正中他們的下懷。李毓昌之死,還不是被飯菜里下毒,而是生灌的。兩人按住,其中一個叫李祥的,親手把砒霜掐著脖子給李毓昌給灌進去。這樣的害人,跟強盜拿刀子殺沒什么兩樣。
案子問清楚之后,不消說,皇帝龍顏大怒。最令皇帝生氣的,是自家的龍恩,因為這些個官員,居然沒有被百姓體嘗到。案子的處理非常嚴厲,屬于嚴打一類。山陽知縣王伸漢斬立決,梟首示眾。淮安知府王轂絞立決,江蘇巡撫革職,負有直接責任的兩江總督鐵保不僅革職,而且被發配烏魯木齊。那三個參與謀殺的長隨,全部凌遲處死,明顯是按照大清律仆人謀殺主人之律來定的罪(實際上他們并非李毓昌的仆人,不過是臨時搭伙),這種罪過,是以下犯上的十惡大罪。連王伸漢派給李毓昌的那個仆人,也吃掛撈被判了斬刑。其中親手灌藥的李祥,被押到李毓昌墳前,在凌遲之前先用夾板夾碎渾身骨頭,死后把心挖出來,祭奠李毓昌。嚴打沒有表彰好人好事一項,但是此案有——李毓昌則得到了死后極大的殊榮,自己被追封為知府,繼子被賜舉人,得以下次一體會試。告御狀的叔叔,沒有多少文化,被賜為武舉人。嘉慶還寫了一首三十韻的五言排律表彰李毓昌,刻在李的墓前。直到今天,這首長詩的拓片尚在。不過,即使皇帝施加這樣的殘忍的酷刑,罕見地將一個貪瀆的知縣梟首示眾,凌遲了三個長隨,但是仍然不足以以儆效尤,阻嚇來者。后來的官府賑災,依舊一塌糊涂。在當時,做過地方官的大學者趙翼,就看出名堂。在他看來,之所以出這樣的大案,關鍵是歷來辦賑之法,就有問題。即使可以察弊于事后,但終未能絕弊于事前。就算每次放賑,前有委員監督,后有委員復查,“然官吏不肖者多,或徇隱,或分肥,終屬有名無實。”嘉慶褒獎李毓昌的詩里也說,“國恩未周遍,吏習益荒唐。見利即昏智,圖財豈顧殃。”趙翼提出的解決之道很簡單,就是兩個,一是變免費發放為低價賣米,有賬目在,作弊的機會就小。二,如果實在要免費放賑,則公開化。所謂的公開化,就是凡是災區,令地方地保開列受災戶名單,然后官府核實,將名單貼在數十處人口密集處,使人人得以見之。若有不實,獎勵舉報。事后再抽查一次,發現不實,嚴肅處理。
從來王朝政府賑災,多有弊端,比不上鄉紳辦賑。下情不明,基本資料缺損,是個大問題。即使辦事者有心辦好,可能都辦不好。也給那些成心不想辦好,趁機撈一把的人,提供了機遇。但是,一般來說,放賑,都脫不了官府包辦的套路,因為官府包辦,是官場辦事的慣例,但是包辦,就有弊端。即使有人看著,有人復查,也弊端如故。大不了大家一起分錢,多分幾份。如果政治不透明,缺乏民眾的監督,即使幾權分立,互相制約也沒有用。很快大伙就能想明白,與其互相監督,互相掐架,不如伙起來一起分贓。在王朝的末期,統治機器銹蝕,官員習慣性玩忽職守,貪污腐敗成風之時,這種弊端就更加嚴重。幾乎凡事沾官皆弊,什么事都辦不好。前面的官貪污,派去監督的人也照樣貪污,再派出監督監督者的人,也還是一樣貪污。像這樣類似慈善,賑災派錢的事,就更成了經辦者撈錢的機會——自然,惹出的民憤也就更大。趙翼開出的藥方,其實很合病理,一個是市場化,一個是公開化。市場化等于讓民間來辦,而公開化則意味著打破官場的黑箱,使整個賑災過程暴露在陽光下,讓民間來監督。這樣的話,再黑的官場,再齷齪的潛規則,想要辦黑事,成本就提高了許多,至少,可以把賑災的效果改善一點。
可惜的是,趙翼的方案,似乎一直沒有得到重視。嘉慶皇帝也好,后來的皇帝也罷,都還是喜歡嘉慶的辦法。嘉慶的辦法,無非是胡蘿卜加大棒,一邊廂重罰,殺人示眾,一邊廂重獎,獎勵奉公守法者,號召官員學習死了的李毓昌。骨子里還是企圖喚醒官員的道德心,讓他們本著天良,奉公守法,靠道德自律來解決問題。當然我們知道,這種辦法別說在王朝末期,就是初期都未必有效。樹立起的榜樣,該學的人,都死了,有哪個傻子要學死人呢?可是,多少代下來,統治者最喜歡的,還是嘉慶的辦法。結果,中國式的賑災,慈善救濟,一直就是葫蘆僧亂斷葫蘆案,精明人辦糊涂事,一筆又一筆的糊涂賬。苦了災民,肥了所有該肥的人。
(選自《小狗也要叫》/張鳴 著/中國書籍出版社/201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