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白先勇小說《游園驚夢》和楊凡電影《游園驚夢》中,作為本來存在的昆曲,實已變成一種精髓、一種底蘊。這段唱詞,揭示了主人公的思緒、情感,甚至命運。
關鍵詞:《游園驚夢》 昆曲 小說 電影
昆曲作為傳統的藝術形式,其經典的精神我在第一次看表演時已領略到。雖然這不是傳統劇目,卻也是經典的。那是上海昆劇團在昆曲被賦予“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殊榮之后到大學里演出的《班昭》,那優美的配樂和帶有震撼力的唱腔及演員的才藝,即便不是票友也會為之沉迷。中國傳統戲劇中有為布萊希特所稱道的“第四堵墻”,這有助于領略藝術,卻并無大妨礙體會戲中人的命運,仍然會引人產生共鳴。《牡丹亭》的經典,被幾代人演繹著,《驚夢》一段,確是經典中的經典。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第一次在《紅樓夢》里讀到這曲詞,心中卻是無限感慨。不想這竟是出于初次踏入家中花園的杜麗娘之口。當林黛玉行酒令說道“良辰美景奈何天”時,那一婉轉的輕松,讓臻于世故的寶姐姐一詫。短短一程游園,便讓杜麗娘的生命閃出如此亮色;短短幾行唱詞,便讓賞者回味無窮。
那“夢”才是主要。游園后稍作小憩的晝眠預示夢的開始。如此大膽,又如此美妙。本是見慣花紅葉翠的 娜姿態的花神,也嘆道:“一般兒嬌凝翠綻魂兒顫。”如此佳境,只為夢呵。
昆曲本是“民間藝術”,明清文人在消除了自身與昆曲之間的心理障礙以后,便直接將昆曲用作自己直抒胸臆的最佳表達方式。他們將全部的文化素養和審美心得都投注在昆曲的一招一式、一腔一調中,創作者的主體人格也傳達得更加透徹和誠懇了。
關于小說《游園驚夢》的創作緣起,作者自己說:“……最主要的恐怕是我在很早之前看《紅樓夢》的時候,其中有一回是描寫林黛玉聽《牡丹亭》的幾句戲詞……如果要說根源的話,恐怕就是從那是開始。……后來我看昆曲這段《游園驚夢》,深深感覺昆曲是我們表演藝術最高貴、最精致的一種形式,它辭藻的美、音樂的美、身段的美,可以說別的戲劇形式都比不上,我看了之后嘆為觀止。那么精美的藝術形式,而今天已經式微了,從這里頭我興起一種追悼的感覺——美的事物竟都是不長久。……正好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一位女士……我替她編了一個故事,就是對過去、對自己最輝煌的時代的一種哀悼,以及對昆曲這種最高藝術的懷念。”其實就是以昆曲來療治這種哀悼的失落感和痛苦。文章本身就是為了作者自身的追悼感,錢夫人的追悼感;而作者選擇了昆曲,同時也是選擇文學的形式。
昆曲《游園驚夢》,劇情即杜麗娘春日游花園,然后夢中和柳夢梅纏綿的那一段。此戲又可分為“游園”和“驚夢”上下二出,游花園的部分是“游園”,白先勇在小說里,藉徐太太的演唱,摘錄下唱詞中比較有名而且含義深長的句子。可是杜麗娘入夢以后,與柳夢梅交歡的“驚夢”部分,其熱情大膽的唱詞,白先勇全沒引錄,卻以錢夫人的一段對往日和鄭參謀私通交歡的“意識流”聯想來取代。而這一大段藉由象征或意象表達出來的“性”之聯想,熱情露骨的程度,和“驚夢”唱詞相當。
唱詞是可以用文字顯出,曲子卻不行。用如許的表達方式,既寫出錢夫人內心,也可顯示曲調的婉轉頓挫。“錢鵬志說,就是為了在南京得月臺聽了她的《游園驚夢》,回到上海去,日思夜想,心里怎么也丟不下,才又轉了回來娶她的。”“錢鵬志一經對她講,能得她在身邊,唱幾句‘昆腔’作娛,他的下半輩子也就無所求了。”如此可見,錢夫人的“昆腔”是多么令人著迷。一個能讓別人著迷的唱家也會讓自己著迷。于是,在著迷中,再加上花雕的發散,塵封往事的閃爍是必然的了。
“杜麗娘要入夢了,柳夢梅也該登場了。”“那記憶中的碎片,全涌來。為悲哀,為狂醉。迷了吧,昆腔,唯我才是正宗。在已不屬于我的舞臺,我卻站著,演繹著;化了吧,那段只成功于神仙世界的感情。鄭參謀,在眼前么……我是錢夫人……那根長錯的骨頭……一時的慰藉……酒后的游園驚夢……這種已與我隔離的生活,還有那人與那物,這熟悉的回歸,究竟是在尋找怎樣的落腳點?是福是禍?排解釋放壓抑和緊張,同時也是自我沉迷。一入夢,怎么就如此了?這個夢,我是又愛又怕呀!交歡……太直了……這有什么……原來這段子……。錢夫人仿佛成了杜麗娘,在臺北天母竇夫人的‘游園’宴會里,嘗到了‘驚夢’的滋味。”
這個驚夢的唱段,顯然讓錢夫人的心得到暫時的療治。不光是回味,也是現實點滴滲入的調和,或許無用,仍坐計程車回去罷,回到再沒有人捧星月般呵護的日子,“倒也清凈”,只是安慰。但在這一刻,在這昔日連生日宴都是她出面操辦的竇夫人今天的宴會上,在這她處處不適入卻仍有熱情包圍的宴會上,這熱情是如此混沌,既然硬將“我”塞入尷尬的極端,那只有自己救自己。陶醉。讓所有的一切都回來,也讓所有的現實也混進來。沒有檢驗。讓它們去吧。一切已不隨“我”,“我”有如何強求呢。程參謀呢。“一生的冤孽”,“只活過這么一次”。
而這一切,皆是回憶。昆曲《游園驚夢》的調子緩慢極了,身段的低回扭動,也正是相適。可是在電影《游園驚夢》中,緩慢得讓人感到窒息。這是兩個女人的故事。20世紀30年代的蘇州,得月樓的歌妓翠花以其超凡脫俗的容貌和絕佳的昆曲造詣成為紅極一時的名妓。嫁入當地豪門容府后,翠花卻備受容家冷落。容蘭是榮家的親戚,論輩分當與翠花的丈夫稱得上是兄妹,身為女兒身的她卻有男兒之志,雖然都是女性,但二人在舞臺上卻是天生絕配,在演唱昆曲《牡丹亭》時,一飾杜麗娘一飾柳夢梅,配合得天衣無縫!戲里的杜麗娘和柳生相互傾慕,在戲外也隱約之中有了一份同性的愛慕情誼。一直暗戀翠花的容家管家在一次夜宴之后與翠花做出越軌之舉,翠花因此被逐出家門。被逐出容府后,翠花暫時住到了容蘭的家中,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邢志剛的到來,給兩位女性的生活都帶來了意外的波動。容蘭對邢志剛是一見傾心,原本一心報國的她被挑動起原始的沖動,決堤的情感一發不可收。然而緣分都是命中注定,兩人這段情緣最終也是無疾而終,只留下兩個無助的女人,兩顆彷徨的心。
昆曲《游園驚夢》確為電影《游園驚夢》的魂魄,就是那種浮生如夢的感覺。夢是淺夢,一個動靜人就醒過來。愛也愛得很淺,像早晨太陽下的影子,模糊的,不成個輪廓。看這電影的人也是恍惚的,結束好久了也轉不過念頭來;像夏天午睡過久,被魘住了,以為自己醒了;起了,人卻還在床上。
卻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這段昆曲《游園驚夢》的唱段,在電影《游園驚夢》中反復吟唱。初聽,有點飲泣的味道;再聽,卻真的是了悟的感覺。這之后的發展,故事并不別致——男人走了,兩個女人重新依偎在一起,曾有的那道裂痕不提也罷。但編劇兼導演的楊凡的講述是別致的——因為恍惚得不近常理,對分別和重合的理由不著一詞,裊娜的昆曲唱起,精致的景色掠過,一切就如煙似云地過去了,又發生了。不必說演員精湛的演技對人物的詮釋。那兩個女人之間的戀情,在影片里被書寫得很繾綣,也很含蓄。這種感情,和彌散在蘇州園林里那老式的慵散的情調,與昆曲是何等的相配。
翠花一生都生活在昆曲里,由唱《游園驚夢》出名,由唱《游園驚夢》入容家,由唱《游園驚夢》與容蘭好,最后也死在那幽幽的調子里。這是維系她與別人的唯一的東西。只有生日時那不料想的賀禮——容蘭與女兒的安排演唱——是興致的,卻只在生日那一天,而況本來就于世間無足輕重。如果沒有這曲子,她的靈魂也不會存在,這是伴奴一生、救奴一生的根。不管是對二管家的彷徨,還是發現容蘭與別人的感情,這一切都過去了。太淡了。夢醒了,她也死了。在那鋪滿金色葉子的天空中,靈魂飛升了。
在《牡丹亭》里,《驚夢》一段是圓滿的,主人公的欲望得到充分滿足,而白先勇的小說中,這只是一瞬間的事,即用意識流與上下文區分開的一瞬。由現實引出,而為現實所斷,斷者挽回了她酒后嗓子啞無法唱(實為心里方寸亂不能唱)的尷尬,也劫了她的夢。在電影中卻是結局的預設。于游園中驚一夢,活在夢中,世事繁華于眼前閃過,這個夢是昆曲造的。
從小說到電影,主人公都靠著《游園驚夢》的曲子支撐著,那么弱,卻又那么有韌性。這段曲子,本是從封閉到自由的開放,不光是心境,更是性和情。卻又是如此神秘——那是夢呵。如若沒有后來的還魂,這夢就是造就死亡的殺手。戲中卻不會給人傷悲,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喜劇結局。但當時的杜麗娘不知道,正如唱著昆曲的錢夫人和翠花不知道一樣。或許,她們更知道“還魂”在現實中世界里的空置。她們在幽幽地唱著“姹紫嫣紅”的時候,冥冥中已認定那“斷壁殘垣”才是浮華后的真實。這場夢,只是殘喘,而這場夢,卻最有激情。這段那段你儂我儂的字句與眼神,在現實也有過。可那都是“只活過一次的”。一次而已,在《驚夢》中,是不是又活過來了?怎的如此多的現實沖進來?
無論是在小說還是在電影里,《游園驚夢》的段子都是愛情的驛站,那迷蒙的壓抑著的感情的驛站。如此深情唱,因為無人洞曉,也幸而無人洞曉。那是與現實不相容的一段情。錢夫人與程參謀是這樣,翠花與容蘭、與容家二管家也是這樣。何止不相容,是相克的。只有深深藏在心里,藏在由內心唱出的昆曲里。在這里,欲望得到了宣泄和滿足。和著那旋律,將那種情感重新經歷。昆曲,由一種文藝形式變成一種精髓,一種底蘊和療救的藥。
“用藝術來進行治療,遠不應將它作為藝術的一個繼子來對待,而可以認為它是一個典范,它有助于使藝術又回到更富有成效的態度上去。”用魯·阿恩海姆的話來評價昆曲的療治效用再恰當不過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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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唐蕓蕓,文學博士,重慶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文論。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