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清”范疇研究

摘 要：在劉勰的文學批評專著《文心雕龍》中，“清”范疇用來評價創作主體時主要指創作主體的精神氣質和道德修養；劉勰在評論具體的作品時，仍有自己鮮明的道德取向，“清”在這方面的具體所指一般是對作品中所表現的不流俗、敢于堅持自己高潔品格思想的正面的、肯定的評價和贊譽；“清”用以評價文體時大多是用來表達劉勰對于文章的審美理想，而具體的所指比較模糊。

關鍵詞：《文心雕龍》 “清” 道德取向 審美理想

《文心雕龍》中，“清”所用來評價的對象大多已經用在品文上。“清”有的用來評價單篇的作品，如《明詩》篇稱“張衡《怨篇》，清典可味”，《銘箴》篇稱“張載《劍閣》，其才清采”，都屬于此類；有的用來評價一種文體，如《銘箴》云“崔胡補綴，總稱《百官》……信所謂追清風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誄碑》云“《周》《胡》眾碑，莫非清允”等；還有另一種情況，“清”沒有具體所指，而是劉勰對文章的一種審美理想，如《風骨》云“若能確乎正式，使文明以健；則風清骨峻，篇體光華”，《宗經》云“風清而不雜”均屬此種情況。

一、“清”范疇用來評價創作主體

在《文心雕龍》里面，“清”用來評價人時多從創作主體角度出發，主要指創作主體的精神氣質和道德修養。

《明詩》篇評嵇康和阮籍：“嵇志清峻，阮旨遙深，故能標焉。”劉勰認為正始時期由于玄學盛行，詩作中混雜著道家思想，何晏這些人多淺薄浮泛，而嵇康、阮籍則不同，應單列出來，原因是嵇康作品志趣高潔，阮籍詩文命意深遠。

嵇康“清峻”之說有史書記載可證。根據《晉書·嵇康傳》記載，嵇康“有奇才，遠邁不群”①。但是他得到“清峻”的評價，當主要由于他特立獨行、不流俗的性格。“竹林七賢”之一的山濤由選官曹郎遷官大將軍從事中郎，想要舉薦嵇康代替他原來的職位，嵇康乃作《與山巨源絕交書》拒絕，提出了“七不堪、二甚不可”，說自己天性疏懶，不堪禮法束縛，表示自己堅決不愿做官。其間流露了不滿司馬氏陰謀篡權的情緒，這成為他此后被殺的重要原因。其實最終被殺的結局，他自己也是一定能預見的，但為了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而不顧被殺危險，敢于表達自己的真性情，這應當是劉勰給他“清峻”評價的一個重要原因。《晉書·嵇康傳》還記載了嵇康和鐘會結怨的經過：

康居貧，嘗與向秀共鍛于大樹之下，以自贍給。潁川鐘會，貴公子也，精練有才辯，故往造焉。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良久會去，康謂曰：“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會曰：“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會以此憾之……帝既昵聽信會，遂并害之。

嵇康起初很貧困，為了生計靠打鐵實現自給自足。鐘會作為貴公子去拜訪，嵇康不但沒有以接待貴公子那樣的禮節接待他，更過分的是“康不為之禮，而鍛不輟”。嵇康這種清高的性格，導致自己不見容于當世的統治者，再加上鐘會的進讒，他最終被司馬氏殺害。這些事件很能反映出嵇康的性格特點，劉勰評價他說“嵇志清峻”，上述例子當是最好的證明。“清”用在評價主體方面，還有：

吐納文藝，務在節宣，清和其心，調暢其氣。（《養氣》）

“清和”，據《漢書·賈誼傳》“大數既得，則天下順治，海內之氣，清和咸理”可知，“清和”講的是社會的清平與和諧，此處劉勰用來指作家清凈和諧的心境。此外，“清”類似的用法尚有“ 璋挺其惠心，英華秀其清氣”（《物色》），“魏文之才，洋洋清綺”（《才略》），“庾元規才華清英，勛庸有聲”（《程器》）之類。

綜上可知，同樣是評創作主體，劉勰在使用“清”范疇時區別也是很明顯的：有的指人的道德品質和人格魅力，如對嵇康“清峻”的評價，對庾亮“才華清英”的稱頌；有些用于描述創作主體創作的心境，如 “清和其心”之論即是如此；有些用來稱贊創作主體的才氣，如評曹丕“魏文之才，洋洋清綺”即屬此類。

二、“清”范疇用以評價特定的作品

“清”范疇在《文心雕龍》里作為一個評價標準，如上文所論述到的，其中一個方面是用來評價創作主體的道德、人格、心境等，除此之外，另外一個層面的用法多是用來品文。而用在品文上又分為不同層次，其中之一是評價單篇特定的作品。如《銘箴》：

張載《劍閣》，其才清采。迅足 ，后發前至，勒銘岷漢，得其宜矣。

周振甫先生解釋：“文采清麗，像快馬奔騰，雖然寫作較晚，而超越前人，把他的銘文刻在岷山是應該的。”②我們認為“清采”釋為“清麗”是為了行文方便勉強為之。向長清譯作“清新而有才華”③，陸侃如解釋為“清明而有辭采”④，也都很難說接近了劉勰的原意。其實內涵究竟為何已很難用簡單的注釋來解釋清楚，但我們可以通過對所指作家作品的分析盡量接近對它的準確理解。《晉書·張載傳》載：“載性閑雅，博學有文章”，“長沙王 請為記室督。拜中書侍郎，復領著作。載見世方亂，無復進仕意，遂稱疾篤告歸，卒于家。”

張載為人性格“閑雅”，拜為中書侍郎等官，因目睹亂世而無意仕途，辭官告歸。由此可知，張載做人有古代士人清高的一面。《晉書》同卷載有其《劍閣銘》：

巖巖梁山，積石峨峨。遠屬荊、衡，近綴岷、 。南通邛、 ，北達褒斜。狹過彭、碣，高逾嵩、華。惟蜀之門，作固作鎮。是曰劍閣，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世濁則逆，道清斯順……興實由德，險亦難恃。自古及今，天命不易。憑阻作昏，鮮不敗績。公孫既沒，劉氏銜壁。覆車之軌，無或重跡。勒銘山阿，敢告梁益。

開篇盡數劍閣之險，接著說僅憑借險阻難以長久，有德者才能實現統治長治久安，“興實由德，險亦難恃”，張載認為統治者的“德”比天然的劍閣更堅固。結合《晉書》對張載行為的記載和性格的評價，和《劍閣銘》中所體現的尚德思想，我們大致可以推斷，這里“清采”之論也是劉勰基于道德標準所做的評論。“清”之所指當是作品中所反映的作者的高尚品格和作品“崇德”之傾向，而“采”當是指作品寫得有文采。

《文心雕龍中》“清”用以評價單篇者尚有如下幾條：

張衡《怨篇》，清典可味。（《明詩》）

《怨篇》作于公元136年（順帝永和元年），衡五十九歲，自侍中出為河間相。⑤其詩如下：

秋蘭，詠嘉人也。嘉而不獲用，故作是詩也。

猗猗秋蘭，植彼中阿。有馥其芳，有黃其葩。雖曰幽深，厥美彌嘉。之子之遠，我勞云何！同心離居，絕我中腸。我聞其聲，載坐載起！（《怨篇》并序）⑥

以香草美人喻君子是自屈原以來我國的一個文學傳統。這里的秋蘭意象顯然是受屈原影響。衡以秋蘭自比，表明自己要像蘭花一樣，身處幽深之地仍散發芳香，表達自己遠離朝廷而高潔人格不改的志向。

張衡曾經兩次做太史令，時間很久。太史令一職，是掌管天時星歷，每年的年底上報新年歷；遇到祭祀及婚喪嫁娶，掌奏吉日和時節禁忌；國有祥瑞與災異則掌記之。另有明堂、靈臺兩丞，掌日月星氣，都屬太史管轄。（《后漢書·百官志》）張衡是天文學家，對太史令這樣的職位有興趣，做太史令期間盡職盡責，長期得不到晉升亦無怨言。期間，作《應間》自明心志，稱決不“捷徑邪至”、“干進茍容”，不愿投機鉆營，甘心“師天老而友地典”，“與之乎高睨而大談”，決心研究自然之理，“聊朝隱乎柱史”。我們從這篇文章看到的是張衡致力于學術的決心和高潔的人格。

《怨篇》所表達的正是張衡這種高潔的品格，結合《文心雕龍·明詩》篇的評論，“清”范疇在此處的所指我們大致就可以確定，應當是劉勰對作品中所表現的不與世俗同流合污、敢于堅持自己高潔品格這種崇高思想的肯定和贊譽。“清”范疇在這個意義上與屈原《漁父》中之“清”有內在一致性。在《漁父》中，屈原陳述被放逐的原因時稱：“舉世混濁而我獨清，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是以見放。”這里的“清”是和渾濁的“濁”相對的一個概念，也是屈原不愿同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潔志趣。另如：

禰衡之《吊平子》，縟麗而輕清；陸機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哀吊》）

《吊平子》，即禰衡的《吊張衡文》，劉勰認為文辭繁富但分量不夠。為考察原貌，引部分原文如下：

南獄有精，君誕其姿，清和有理，君達其機，故能下筆繡辭，揚手文飛，昔伊尹值湯，呂望遇旦，嗟矣君生，而獨值漢……君聲永流，旦光沒發。余生雖后，身亦存游。士貴知己，君其勿憂。（《御覽》五百九十六）

結合作品可以推斷，劉勰所論“輕清”，“輕”當指《吊平子》一文篇幅短小，全篇僅一百三十多字；“縟麗”當指用典多及辭藻華麗而言。“清”又怎么解釋呢？結合上面作品，禰衡在這里把張衡與古之賢者相比，然后又稱自己是張衡的知己：“士貴知己，君其勿憂。”這也就將自己放到了和張衡一樣的賢者位置，劉勰稱其文“輕清”當是由于字數和音節的限制將“清”和“輕”放在了一塊。“清”主要指禰衡作品體現出的高潔的志趣，而“輕”指作品篇幅短小分量輕。

綜上可知，劉勰在評論具體的作品時，仍有自己鮮明的道德取向，這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劉勰受儒家思想影響之深，“清”在這方面的具體所指當是對作品中所表現的不流俗、敢于堅持自己高潔品格思想的正面的、肯定的評價和贊譽。

三、清用以評價文體風格

“清”范疇在《文心雕龍》中用來品文的另外一種情況是用來評價一種文體，如樂府、頌、銘以及筆記和表等。這種情況意義相對較為復雜，如：

若夫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華實異用，唯才所安。故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潤，茂先凝其清，景陽振其麗。（《明詩》）

在劉勰看來，四言詩的體制特點是雅正潤澤，而五言詩的常見格調是清新華麗。掌握這些文體不同的特點，那就隨創作主體的才華而定了。劉勰認為，張衡學到的是四言詩雅正的特點，張華得到了五言詩清新的特點，而張協發揚了華麗的特點。另如：

頌惟典雅；辭必清鑠，敷寫似賦，而不入華侈之區；敬慎如銘，而異乎規戒之域。（《頌贊》）

“清鑠”既是對頌文體風格的概括，又是寫作這種文體時的要求。劉勰指出，頌的寫作應該文辭明麗，內容典雅，描寫雖然與賦近似，但不能流于過度的華靡。

崔胡補綴，總稱《百官》，指事配位， 鑒可征，信所謂追清風于前古，攀辛甲于后代者也。（《銘箴》）

箴也是一種文體，《百官箴》依據不同的官職提出應箴戒的事項，結合內容來看，“清”在此處應為“政治清明”的“清”。

《周》《胡》眾碑，莫非清允。其敘事也該而要，其綴采也雅而澤；清詞轉而不窮，巧義出而卓立。（《誄碑》）

“清”，指文辭清明；“允”，恰當；“清詞”，指清潤的文辭。是說蔡邕的碑文寫得恰當，同時文采和碑文這種問題又很融洽。從這方面看，“清”范疇用以評價文章時有的僅僅是用來表達贊美之意，并沒有實際的具體內涵，這里所說的“清詞”，實質上就等于說“恰切之詞”。這樣一來“清”的用法就泛化了。同樣的用法還有：“夫屬碑之體，資乎史才，其序則傳，其文則銘，標序盛德，必見清風之華；昭紀鴻懿，必見峻偉之烈；此碑之制也。”（《誄碑》）“清”在此處也僅僅是一種贊美之詞。

晉氏中興，唯明帝崇才，以溫嶠文清，故引入中書。自斯以后，體憲風流矣。（《詔策》）

庾元規之表奏，靡密以閑暢；溫太真之筆記，循理而清通；亦筆端之良工也。（《才略》）

第一條材料稱溫嶠文章總的風格“文清”，也就是文辭清新。第二條稱贊他的文章既有條理又文辭清通。《晉書·溫嶠傳》收錄了明帝《手詔以溫嶠為中書令》：“中書之職，酬對多方，斟酌禮宜，非唯文疏而已。非望士良才，何可妄居？卿既以令望，忠允之懷，著於周旋。且文清而旨遠，宜居機密。今欲以卿為中書令，朝論亦咸以為宜。”詔書認為溫嶠有高尚的道德，而且文章寫得文辭清新，因此安排他做中書令。由此可知，晉朝時對“清”的崇尚不僅是士林中的一種風氣，就連統治者也重視“清”的文風，甚至將其作為一個評判人才的標準。

陳思之表，獨冠群才。觀其體贍而律調，辭清而志顯……（《章表》）

此處認為曹植的表這種文體寫得好，體制宏富而又音律協調，文辭清明而又情致顯著。

表體多包，情偽屢遷，必雅義以扇其風，清文以馳其麗。（《章表》）

表這種文體的體制包括多個方面，內容上的真實或者虛假變化較多，務必以正確的意義來彰顯其風力，以清新的文辭顯示其色彩。“清”此處也指“清麗”。

必斂徹入規，促其音節，辨要輕清，文而不侈，亦啟之大略也。（《奏啟》）

“辨要輕清”，各家對此解釋差別較大，向長清解釋為“扼要而簡明”⑦，周振甫翻譯為“辯論扼要，文辭輕快”⑧。向長清的理解偏重于“清”，所以解釋為簡明；周振甫的理解側重于“輕”，故譯為輕快。我們認為此處釋為簡明更符合劉勰愿意，“清”在這里既是對啟這種文體文辭方面的要求，又表達了劉勰對文章的一種美學理想。

原箋記之為式，既上窺乎表，亦下睨乎書，使敬而不懾，簡而無傲，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蓋箋記之分也。（《書記》）

這里“清美”指清麗的風格。

賈誼才穎，陵軼飛兔，議愜而賦清。（《才略》）

稱贊賈誼才華杰出，超越千里馬，議論恰切，辭賦清新。

而樂府清越，《典論》辯要，迭用短長，亦無懵焉。（《才略》）

“清越”指曹丕的樂府詩音節嘹亮。

另外，很多語境下“清”在評價文體時的具體意義已經比較模糊，這些情況下已經沒有明確的涵義，而是泛化的贊美之詞。如《風骨》篇的“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意氣駿爽，則文風清焉”，“風清骨峻，篇體光華”，《時序》篇的“簡文勃興，淵乎清峻”，《定勢》篇的“賦頌歌詩，則羽儀乎清麗”之類，這些都是劉勰“風清骨峻”審美理想的體現，但具體所指較為模糊。

總之，《文心雕龍》中的“清”范疇在指稱創作主體時，有很鮮明的道德傾向，凡是劉勰認為道德高尚的，或者志趣高潔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以及符合儒家所倡導的道德規范的一類作家，多以“清”論之，評嵇康、庾亮、賈誼等作家都體現出了這種傾向。在評價作品這一層面，《文心雕龍》也有上述傾向，比如評價張衡和張載時，既體現出對他們人格的贊賞，又有對作品中所體現的高尚情操和道德取向的肯定。這反映了劉勰在評價作家作品時的一個標準：道德標準。

① 房玄齡等：《晉書》（卷四十九），中華書局標點本，第1369頁。

②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04頁。

③ 向長清：《文心雕龍淺釋》，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28頁。

④ 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齊魯書社1981年版，第134頁。

⑤ 孫文青：《張衡年譜》，商務印書館1956年版，第175頁。

⑥ 張震澤：《張衡詩文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頁。

⑦ 向長清：《文心雕龍淺釋》，吉林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29頁。

⑧ 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17頁。

作 者：李建松，文學碩士，洛陽理工學院中文系教師，研究方向：漢魏六朝文學和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史。

編 輯：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