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20世紀20年代未名社韋叢蕪的愛情長詩《君山》,上承傳統詩詞淵源,又受俄國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窮人》的影響,潛融為感傷傾訴的現代敘事詩風格。
關鍵詞:韋叢蕪 《君山》 古典 陀思妥耶夫斯基 《窮人》
1926年1月,未名社韋叢蕪的四十節長詩《君山》開始在《莽原》半月刊連載,1927年3月作為《未名新集》的第一本詩集出版,廣受贊譽,傳閱四方。
一、深在的古典淵源
敘事詩《君山》的成功,關鍵在于融化了傳統文學的諸多質素,使之與現代詩語天然結合,風情浪漫幽微。
1.用典
1922年秋,韋叢蕪從安徽“考進湖南岳陽湖濱大學附中二年級”①。1923年放寒假,乘火車時偶識岳陽教會女中的兩姊妹,她們建議韋八月到岳陽洞庭湖內的君山看桂花,因為桂花開時的君山最好。自此十八歲的叢蕪心生愛慕,朝夕向往,感而為詩。詩題“君山”成為貫穿全詩的核心寄寓,也是詩人魂牽夢縈、期待將來相聚之地。以“君山”為題,直接典用了神話傳說中的愛情故事。相傳娥皇和女英是堯帝之女、舜帝二妃,《山海經》載:“洞庭之山”②,“帝之二女居之,是常游于江淵。”③“出入必以飄風暴雨。”④舜帝“南巡狩,崩于蒼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⑤,娥皇、女英追舜至揚子江邊,遇大風,一漁夫把她們送上洞庭山(即君山)。帝死后,“二女啼,以涕揮竹,竹盡斑”⑥,后二妃“溺于湘江”⑦成為湘水之神。二妃墓就在君山腳下,亦名湘妃墓。娥皇、女英忠貞愛情的動人形象,歷來成為吸引詩人、畫家的創作題材。屈原《九歌》中的《湘君》《湘夫人》,是最早取材二妃的浪漫詩篇,開啟古代愛情賦的先河,創設了“神神之戀”的言情模式。韋叢蕪的《君山》,把神話中的愛情與現實愛情融一,并暗應舜帝、二妃的婚戀,以充滿象征的“山女”、“白水”代稱所遇的兩位姑娘,期望獲得她們的愛情。此外,從潛意識的創作心理看,《君山》延續了傳統士子將艷情仙化的游仙詩的流脈,用神女代稱現實的艷遇,用遇仙指代生活中的戀情。所以《君山》詩境幽渺,山水如夢,“幻影”飄動,奇色相映,別具動人心懷的意蘊。例:“我依著船欄遙望——/遙望那霧里的仙鄉;/仙鄉漸漸地在霧中隱現,/我輕輕地敲著手下的鐵欄。”“皎月下波光萬頃,/我的心頭閃著殷勤的幻影——/幻影在波光中飄舞……/飄舞……/飄舞……/飄舞……/幻影向皎月中飛騰……/飛騰……/飛騰……/飛騰……”“微嗅著桂花的芳馨,/恍惚中我走入深林;/林外蕩著萬頃的銀光,/林邊閃著殷勤的幻影。”這霧中遠隔的仙鄉,皎月湖光中的神女,芳馨入夢的丹桂,使詩歌構設了幻感的審美空間,增強了潛在誘惑,因而應和了讀者傳統唯美的情愛傾向,很受喜愛。
《君山》還用了“彩箋”典故:“天外飛來的彩箋,/重新喚起我往日的夢幻;/我默默地將信兒疊起,/但不能制止心潮的泛濫。”收到遠方女友的書信,少年思情汪洋。“彩箋”,又名“松花箋”或“薛濤箋”,傳說中唐元和年間,寓居成都浣花溪的女詩人薛濤,創制出了一種形制狹小、深紅一色的箋紙,裁箋供吟,應酬賢杰,時謂之薛濤箋。文人仿效,風雅唱和,漸被賦予“情書”內涵。這一極具審美色彩的文學典故,繁現在古典詩詞,晚唐李商隱的名句“浣花箋紙桃花色,好好題詩詠玉鉤”(《送崔玨往西川》)即詠此箋。北宋晏殊《蝶戀花》:“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道盡了無限相思和欲寄無憑的悵憾。北宋晏幾道《蝶戀花》:“羅帶同心閑結遍,帶易成雙,人恨成雙晚。欲寫彩箋書別怨,淚痕早已先書滿。”《思遠人》:“淚彈不盡當窗滴,就硯旋研墨。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借“彩箋”承載悲劇戀情,詞風感傷凄婉,堪稱絕唱。韋叢蕪《君山》擷用此典,使言情流溢文人雅韻,簡約而深遠。
2.意象
詩中融會了古典意象,如“秋水伊人”。煙波洞庭、迷離君山、縹緲美人,繪成渾闊一境,望穿秋水而徒然惦念,相思悠長:“我看遍躉船上的旅客,/只看不見我期待的伊人。”“我滿懷著青春的熱望,/作我第一次伊人的拜訪”;“步聲振動我的心,/我苦苦地想著伊人”。自《詩經·秦風·蒹葭》抒寫奇異的心靈視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 。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秋水伊人”即作為虛幻之愛的經典意象步入歷史,呈現了東方詩歌美學的性靈特征。曹植《洛神賦》就是對夢中情人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懷。《君山》中詩人愛戀的山女、白水,也帶有幻象色澤,迂回悵惘。
再如,“蟬”的意象:“我們來到樹蔭,/靜聽樹上蟬鳴;/樹蔭蓋著伊和我,/蟬聲叫碎了離情。”“蟬”極易渲染出一種蒼涼的氛圍,在傳統詩詞中,“蟬”寓意“惜時光”、“痛別離”、“苦遠游”。柳永的情詞《雨霖鈴》:“寒蟬凄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以蟬聲哀婉,寫與戀人分別的痛傷。朱熹《宿寺聞蟬作》:“樹葉經夏暗,蟬聲今夕聞。已驚為客意,更值夕陽薰。”蟬在凄寒的傍晚哀鳴,寄托了詩人的羈旅之悲。韋叢蕪借蟬聲抒發不舍分離的情思以及將要離開岳陽、赴北平讀書的眷顧心境。這些意象,鋪展了《君山》的幽美情致。
3.韻調
《君山》承繼了詩詞韻調起伏的音色,與情感的節奏相合,在五四時期的詩歌中尤為突出。另外,沿用了民歌回環復沓的詩歌結構,抒情詠嘆蕩漾、盡意流暢,增強了言情的感染力量。既有古典味,又具浪漫風。《君山》詩語完全沒有新詩初期的稚拙,格外流動清新,足見詩人扎實的文字功底。如第十二節:“夕陽里我漫向湖邊走去,/尋覓我昨日的舊跡。/我為著尋覓煩惱;/我為著煩惱尋覓。//春潮日夜地升漲,/舊跡已沒在潮里。/我為著尋覓煩惱;/我為著煩惱尋覓。//草泥上又印入新的足跡,/明日呵我將依舊尋覓。/我為著尋覓煩惱;/我為著煩惱尋覓。//夕陽里我獨行踽踽,/尋覓我昨日的舊跡。/我為著尋覓煩惱;/我為著煩惱尋覓。”“去”與“跡”、“踽”,“覓”與“里”,可見是精心安排了押韻。“我為著尋覓煩惱;/我為著煩惱尋覓。”一再重現,把少年初戀的情緒縈繞予以真切傳遞。另如第二十四節,詩人洞庭乘舟,馳向晚霞中的君山,渴望見到心儀的美人。句末“天”、“焰”、“燃”、“山”、“晚”、“天”、“邊”、“灣”,音韻整齊輕揚;“我煩惱地坐在舟中,/忍受著無名的燒燃。”在該節的起始與中間出現,形成節內回旋,思慕的焦灼如風而來。此外,《君山》多用節內的首尾回環,前后僅易幾字,形成靈動的回聲,自由舒卷。如第二節:“夜幕中臥著一座荒涼的野站,/野站中坐著我們三個遠來的青年。/壁下的爐火熊熊,/桌上的燈光昏黯。”“壁下的爐火消殘,/桌上的燈光昏黯。/曉霧中臥著一座荒涼的野站,/野站中坐著我們三個遠來的青年。”寫與山女、白水的初遇,荒寒小站中徹夜對坐的深刻記憶,首尾復沓,留下清晰的畫面。“夜幕”、“曉霧”的更動,又呈現了時間的流程,推動敘事。其他第一、三、五、六、七、十五、十七、十八、十九、二十五、三十三、三十五、三十六、三十九節,均用前后照應的方式,全詩情韻波瀾疊送,別具青春氣象。
韋叢蕪在詩中精微展現了暗戀心態的乍憂、乍喜、乍怨、乍悲,“日日里我看著夕陽西沉,/漸漸地夜色來了;/夜夜里我看著明月西沉,/漸漸地雞兒叫了。”“幽思在前額里絞繞,/情熱在周身中燃燒;/我在床上將腳一跺,/低低地嘆起來了。”不得寧息的相思,宛如《詩經·關雎》所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二、悄然的西方融會
從東西方文學的橫向視點來看,以西方長篇史詩作為參照,20世紀初,諸多學者、詩人認為中國缺少長詩乃文學憾事。
梁啟超說:“泰西詩家之詩,一詩動輒數萬言”,而“中國之詩,最長者如《孔雀東南飛》《北征》《南山》之類,罕過二三千言外者”⑧。朱自清覺得:“在中國詩里,像荷馬、彌爾登諸人之作是沒有的;便是較為鋪張的東西,似乎也不多。”⑨他主張:“而長詩尤能引起深厚的情感。在幾年來的詩壇上,長詩底創作實在太少了;可見一般作家底情感底不豐富與不發達!”“所以,我很希望有豐富的生活和強大的力量的人能夠多寫些長詩。”⑩胡適感嘆中國文學的方法不完備,“散文只有短篇,沒有布置周密,論理精嚴,首尾不懈的長篇;韻文只有抒情詩,絕少紀事詩,長篇詩更不曾有過”,他主張“翻譯西方的文學做我們的模范”{11}。朱光潛評價“長篇詩的不發達對于中國文學不能說不是一個大缺陷”{12}。徐志摩也抱怨:“但事實是咱們這年頭一口氣總是透不長——詩永遠是小詩,戲永遠是獨幕,小說永遠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亞的戲,丹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類作品比方說,我就不由得感到氣餒。”{13}當然,他們力倡的“長篇”未必適合中國文學的創作與接受,后來文學史發展驗證了這一點。但當時確實對文壇有導向性的影響,20年代初開始,詩壇涌現了很多長詩。其中愛情題材的敘事詩,有韋叢蕪的《君山》、郭沫若的《瓶》、白采的《羸疾者的愛》、謝康的《露絲》、饒孟侃的《蓮娘》等。
具體到韋叢蕪當時所受西方影響源,他于“1924年,著手翻譯俄國陀思妥也夫斯基的長篇小說《窮人》”{14}。1926年6月,“《窮人》由未名社印行”{15}。《君山》寫于1923至1925年,1926年1月連載,創作與翻譯的時段大部分重合,《窮人》的小說筆法潛在地融入了《君山》的敘事詩體。
1.獨白
1846年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四歲時的成名作《窮人》,寫貧苦的老公務員馬加爾·解屋斯金與孤女瓦爾瓦拉的愛情故事,采用18世紀歐洲心理小說常用的書信體形式,讓主人公互訴衷情,有大量精彩紛呈而又漫長的對白、獨白,從而走向心靈深處。韋叢蕪《君山》全篇運用了獨白手法,傾述對山女、白水的相思幽緒,如:“柳蔭織就了溪邊的幽靜,/我呆坐著傾聽潺潺的水聲;/蘆葦在微風中蕭蕭私語,/寂廖中消逝了我多少黃昏。”這自我抒懷的私語,癡情憶戀的深愁,無處不在,使長詩風卷魂魄,動人心扉。
2.幻覺
陀氏小說常寫幻覺、夢境乃至意識流,有很大的跳躍性,擴展了敘述空間,揭示人物隱秘情愫,塑造性格,這一特點在他的第一部手稿《窮人》中即有突出體現。馬加爾·解屋斯金深愛年輕美麗的瓦爾瓦拉,但處事謹慎,怕招惹是非,不敢和她稍有親近,“于是我便幻想著,我會瞥見窗邊的你的小小的面龐,你正從你那小房里在看我,你正在想念我。”{16}在幻想中希望一睹姑娘的芳容,聊慰思念。
《君山》亦多處寫及幻想,苦思不見伊人,想象對方:“伊說:‘我病了,/我不能去看你。/你莫要掛念;/我對不起你。’”藉此舒解愁郁。另如:“舊夢在幻想中浮起,/我慢慢向月臺走去;/遙望迷茫的暮野,/我的心頭彌漫了涼意。”“幻想整整將我惑迷,/小詩只是無從做起;/可憐嬌滴滴的鮮花,/已在我的手中枯去。”初戀少年細膩、內向、多感的性格真切呈現。詩中還有夢境,“偶爾夢中相遇,/醒來無憑無據;/轉身再行入夢,/卻又無處尋覓。”非現實的聚合,映襯了愛的癡迷。這些漂浮在敘事之上的圖景,富有唯美色韻和心靈音符,使詩境豐盈幽遠。
3.情節
《窮人》借戀人之間的書信往返展開情節,并設下懸念,男女主人公情愛中的誤解猜疑,通過書信解釋彼此的心跡。《君山》顯見受此影響,詩人與山女、白水的交往,多憑書信互答,情節起伏,引人入勝。“多時沒有消息。/我心中且懼且疑,/苦苦地困在校中,/我只猜不破這個啞謎。”“我掏出白水的來信,/想起了山女遞信的神情;/我細看伊病后的筆跡,/引起了我野站的回憶。”懸念與釋疑,把陷入愛河的敏感多慮、情思折磨歷歷敘說。“音信隨著別離斷絕,/舊話隨著語聲消逝;/你消不去的幻影呵,/將我的青春生生纏死。”“希望的火焰業已消沉,朋友,/何必又撥起這將滅的殘燼!我奇異地細讀來書,辛酸中滿懷著疑問”,幻滅與希望交織,延續出多變的情戀之旅。
《窮人》按時間順序運行,以悲劇結局。瓦爾瓦拉因極度貧寒,最后違心地嫁給早已對她懷有邪念的貝珂夫,小說結尾是馬加爾·解屋斯金失去至愛之后悲痛凄傷的獨白。《君山》從車站相遇開端,直到隔絕音信結束,亦是悲劇落幕,只剩下詩人彷徨流淚的孤影:“月光下我獨在林邊佇立,/眼前的世界何等幽凄!/這夏夜的神秘的寂靜里,/顫動著我輕微的噓唏。”
20年代“新月派”詩人有意識地倡導汲取古典,未名社的韋叢蕪則有所不同,他并無理論自覺,而是中外文學涵養,在創作中自然潛融,流注筆端,形成《君山》特殊的藝術風貌,這一長篇敘事詩在五四詩壇彩墨另繪、樂音別奏。
①{14}{15} 《韋叢蕪生平》,《韋叢蕪選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第583頁,第583頁,第584頁。(筆者注:該選集未署編者,《韋叢蕪生平》未署作者)
②③④ 《山海經》,郭璞注,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4年版,第34頁,第34頁,第35頁。
⑤ (漢)司馬遷:《史記》卷一,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40 頁。
⑥ (晉)張華:《博物志》卷十,商務印書館1939年版,第63 頁。
⑦ 陳橋驛:《水經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896頁。
⑧ 梁啟超:《小說叢話》,《新小說》第七號,1903年。
⑨ 朱自清:《白采的詩》,《朱自清全集》第一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224頁。
⑩ 朱自清:《短詩與長詩》,《朱自清全集》第四卷,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56頁。
{11} 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全集》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66頁。
{12} 朱光潛:《長篇詩在中國何以不發達》,《朱光潛全集》第八卷,安徽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352頁。
{13} 徐志摩:《猛虎集·序》,韓石山編《徐志摩全集》第三卷,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92頁。
{16} 本文所引陀思妥耶夫斯基《窮人》,據韋叢蕪譯,文光書店1953年10月版。
基金項目: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特別資助項目(201104254)、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資助項目(20100470634)階段性成果
作 者:陸紅穎,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后,主要從事古今文學淵源演變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