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南巨儒”莫友芝的散文受到學界的關注較少,但他的山水游記在組織文字、駕馭結構、敏于洞察等方面都有較高成就,尤其是從其游記中可以看到他于山水中得到的對人生的獨特感悟,表現了他物我合一的內在精神追求。
關鍵詞:莫友芝 山水游記 思想情感 景物
“西南巨儒”莫友芝的散文在傳人、志物、記游等方面有著自己獨到的成就,尤其是游記散文,更能體現這位道咸年間宋詩派的倡導者和重要代表不僅詩詞能光照西南,其散文運筆亦是獨步黔中。莫氏的山水游記不但體現了他文字組織、結構駕馭、敏于洞察的能力,更能從中看到他于外在山水感悟、內在人生的人文精神。
一、傳情書志畫山水。通過對山水的狀寫寄寓作者的思想情感、人生追求、人格理想,可以說是山水游記的共同特征。孔子說:“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這句話雖不是直接寫景狀物,但為后代文人們在寫景狀物的過程中融進自己對生命的體驗提供了極好的依據,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柳宗元的經典小品《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中“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所表現的就是柳宗元無意中尋覓到一處美景時,把偏僻的自然環境與自己遭到貶謫而來到偏遠之地的處境相結合而產生的一種心理反應。作者不直接寫自己的這種心理反應,而把這種心理反應外化到景物上,實際是把景物內化為一種心理體驗,這樣的寫法景尤生動、情尤醇洌,這正是這篇散文盡管不到三百字,而千百年來能感動無數讀者的重要原因。
現代心理學認為人的童年生活對其一生會產生極其重大而深入的影響,莫友芝的山水情感產生的根源就可以從其幼年的生活中找到:
廬后二十步,曰“影山草堂”,故幼 授經所也。負竹結茅,面升旭竹衡據南北鄰可三百步,左林右池,小圃介林池間,右迤如磬折。堂之前有市,市之外有田、有山,山之外曰翁奇河,皆隔于廬不相聞。堂之后有口、有池有圃,接于山麓。山之下有伏 ,距池南四百步,井窺沸然。又南五百步穴出,東會翁奇河,又皆隔于竹不相聞。值沖風回旋,筱 開闔,山態乃隱約在西北端。①
《影山草堂本末》雖不能算嚴格意義上的山水游記,但通過文中這一段對幼時生活環境的回憶,我們不難看到莫友芝對影山草堂四面自然景物的深厚感情,因此當影山草堂被農民義軍焚毀后感到萬分痛心,并對這與他一生榮衰相始終的草堂產生了深深懷念。在他的眼中,自然是鮮活的生命體,山水的流轉或竹樹的隨風影動即如人的一顰一笑,是自然界情感的表現。正是在這樣美麗又富于生命力山水中陶鑄了莫友芝對山水景物的特殊情感,并且感受到了山水與人的密切關系。對山水的傳統認識與從童年時即培養出的感情兩方面共同作用,使莫友芝的山水有一種發自精神世界深處的情感體驗,這種體驗雖不驚世駭俗、震地動天,卻有一種噬人心靈的力量,因此其文在初讀時不會帶來讓人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但在反復的品讀和思考后卻能使人難以釋手。《登小龍山得左丘記》中的情感抒發就有這樣的特點。
斯丘之棄北郭外不知其幾何年,塊焉寂焉,匿其所以勝,以與樵夫牧豎者息。而今乃以牽連出之,且將駕乎習貴者之上,得毋有駭而卻走者乎?是固聽之矣!噫!世之遇合遲速,又豈獨斯丘哉?②
這篇不足四百字的游記為莫氏游記散文中的精品。此文以論開篇,中間寫景,以論為結,通過左丘的被棄與自己無意間的遇合來表達自己一生空有滿腹學識,卻埋沒于山野,無人發現,但又期望有一天能得到重用的思想。本文作于道光二十一年,此前,作者已參加過四次不同級別科舉考試,經歷了連續兩次科場失利,對人生的順境與逆境的看法開始產生了質疑,其矛盾的心態在這則游記中通過“遇合遲速”的提問傳達出來,這正是中國文人入世情節的自然流露。而莫友芝不是長久沉淪于失意的情緒中的一般讀書人,他在遇合的問題上有自己的解讀。
人有甚美之物,欲致之事,則必縈紆中腸,棖觸寤寐,循隙候計,以冀一遇。然而遇之者,或取諸目前,或需之遲久,可一遇而仍不遇,或遲之久已不意其遇而忽遇,而既遇者,淺深憂樂,又各不以相儷。得也適然,失也 然。天下萬有不齊之境,亦胡弗然?而吾得之天池之游。
——《游天池記》③
這里作者在寫天池景物之前先發表了一段議論,從中可以看出,莫友芝雖處于失意之中,但對于人生的“遇合遲速”的問題并不郁結于胸,雖然他沒有范仲淹那樣“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人格追求,但他也看到了得與失之間其實并沒有太大的差別,提倡應以同樣的心態去面對遇合與否的人文精神。正因為如此,莫友芝在科場一再失利的情況之下,晚年一心以治學、撰文為業,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實現了他所追求的人生價值——立言。
二、以動寫靜展意境。孔子說:“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莫友芝不僅認為景需動靜結合才能全面地展示它的美,他還進一步在靜態的景中融入人的活動(心理和行動),用人的活動寫活了自然山水的內在精神。
游境之佳者有二,曰蘊,曰借。蘊者,循林隱壑,峭折郁邃,使人眩愕錯迕而茫其所往。借者,憑雄踞高,四洞八開,使人曠心適神而莫知其所以然。
——《登小龍山得左丘記》
這里,作者沒有直接強調山水景色美,而是著意說明不同風格景色對欣賞者產生的不同審美感受。“蘊”,有含而不露之意,即景色幽深隱邃、若隱若現具有含蓄之美。“借”,有憑借依托之意,即景色借勢顯形,具有奇巧之美。這兩種美本都可用寫生的手法進行客觀直接的描寫和解釋,而作者卻都用“使人……”的句式,對這兩種不同類型的景物對游賞者產生的審美效果進行了描摹,這樣,景不再是獨立于人類社會而存在的一種客體,而是有了人的參與才獲得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的有生命的主體,尤其是寫到“借”境使人曠心怡神的審美效果,更是傳神地表現了景物美對人的影響力。這種寫法雖不是作者有意地要表現其人文精神,但其人文精神就像他筆下的景物一樣,是客觀存在的。有了以上對“蘊”與“借”議論,當作者寫到“雜花連天,佳禽四飛,雕甍繡 ,錯落煙杪,偃仰嘯歌,與大化俱”時,境界自然就出來了,既不顯得突兀也不顯得雕琢。
莫友芝的山水游記中還通過寫游歷的過程,從動態的視角來描寫自然景色,使其美在與人的互動中更加搖曳多姿。
沿溪下為洗馬灘,急湍活活,疊石磊珂,徑稍近,疾趨過,得坦處小憩。復前行,則溪水澄碧,以古柳,回曲二里許,對岸原田平衍,林木翳如,人家在花竹中,書聲、機聲、舂聲、叱犢聲、小兒嬉笑聲,與時鳥弄晴聲,煙水相答,隨風去來,倏近而倏遠。——《上巳游勝龍記》
這一段文字所表現的對象是對人的活動與自然景物的描寫相雜、人的聲音與自然界的聲音相間,但卻并不顯得雜亂無序,而是既寫出了市井的熱鬧也寫出景色的美好而多變。寫人的活動是為了寫人觀察的視角發生變化時景物的相應變化,因此動靜結合中,層次清楚,景色突出。寫聲音時,先寫人聲再寫鳥聲,這樣遠近呼應,既不單調也不嘈雜。
莫友芝的山水游記中還有一部分作品在處理人與景的關系時,關注的是人在山水自然間的活動,這時景中的人不再是觀察者和欣賞者,而是景色的組成者。
午署既盛,憩于寺間。片云黑西,俄然半天,驟風疾雷,雨如彈丸,濺珠亂迸,白波連山,穹谷 簸,冥晦荒忽,疑有神物出沒,心駭目震,莫可質訊。須臾,風定雨止,天水溶 ,存身若空,上下無際,佳月徐吐,清光滿衣,荷香逐煙,草樹若洗,煮魚剝 ,舉酒臨池,行坐偃仰,間以嘯歌……——《游天池記》
寫雨中的天池時作者主要把觀照點放在動態的事物上。云的色彩和運動方向,風雷的迅捷,雨珠的跳躍等,這本身就是一幅動態的景。人的活動在這兒由兩部分組成,一是心理活動,一是動作體態。當暴雨籠罩天地時,作者用“疑有神物出沒,心駭目震,莫可質訊”來摹寫人的心理,借此烘托出暴雨來勢之猛,景與人之間產生了呼應。當雨過天晴時,作者主要寫人的動作,“煮魚剝 ,舉酒臨池,行坐偃仰,間以嘯歌”,雖然莫友芝在這兒沒有表現出“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高度責任感,但他活得真實,沒有矯飾和遮掩。這種真實與山水景物的自然正好融合為一體,人不再作為旁觀者來賞鑒山水景物,而成為了自然中的一員。
莫友芝的山水游記之所以能夠達到人與景的諧婉和洽的境界,不僅僅是因為做到了寫作技巧上的“情景交融”,究其主要原因應該在于作者對待山水景物的態度上,他能夠把自己的心靈與自然的精神放在同一個層面來看待。其山水游記中,人與景雖然有時候分離,有時候融合,但作者從來不是站在自然的對立面來理解人與山水之間的關系的。這種人與景和諧相處的態度決定了,當莫氏描摹山水景物的時候,就像描寫其身邊的親人一樣,既有對景物的欣賞,又有對景物的理解和發自內心的喜愛。這樣,其筆下的山水景物自然就如同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樣有生氣、有活力,并帶有人的思想和情感。就像辛棄疾《賀新郎》的詞句一樣“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情與貌,略相似。……知我者,二三子”④。
①②③ (清)莫友芝著,張劍、陶文鵬、梁光華編輯校點:《莫友芝詩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654頁,第644頁,第18頁。
④ (宋)辛棄疾著,施議對撰:《辛棄疾詞選評》,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35頁。
基金項目:2009遵義師范學院遵義文化研究中心“黔北沙灘文學研究”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 者:任在喻,文學碩士,遵義師范學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與研究。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