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趙文是宋末元初江西文壇著名作家,他的詩文往往能抓住一些細小平常的事和景來深刻揭示社會本質,反映生活,表現出敏銳的洞察力、批判性和感悟力,這種“即小見大、目擊道存”的特點和他的個性及所處時代密切相關。
關鍵詞:趙文 詩文 即小見大 目擊道存
趙文(1239—1315),字儀可,一字惟恭,號青山,宋末元初江西廬陵人。他曾追隨文天祥抗元,又與劉辰翁、劉將孫父子往來唱和。元初隱居不出,后出任東湖書院山長,選授南雄郡文學。①今存《青山集》八卷:文六卷,詩二卷。清人沈叔埏《書青山集后》評價趙文云:“詩文自出杼機,直抒胸臆,往往即小見大,目擊道存……至身經陵谷,語涉牢愁,勞者能歌,騷人善怨,餐西山之薇蕨,感故宮之黍禾,則又與《吾汶稿》《 發編》同其心跡。”②可謂精當地總結了趙文詩文的特點,尤其“即小見大,目擊道存”二語高度概括了趙文揭示事物本質的能力。
“目擊道存”語出《莊子·田子方》,云:“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中國美學多從道家審美的眼光來解讀這幾句話,把目擊道存之“道”理解為至為深微精妙的宇宙生命意蘊,同時“目擊道存”還引申有良好的悟性和藝術修養之義。趙文的詩文雖然沒有體現十分高超的審美境界和藝術精神,但是它們往往能透過一些細小平常的事件來反映社會生活,表現出敏銳的洞察力、批判性、感悟力,筆者以為,這種深刻揭示事物本質的能力正是沈叔埏評論的真正所指,也是趙文詩文最有特點的地方。
一、揭露社會本質的文章
趙文文章給人最鮮明的感受就是新穎獨見,“異論”突出,且不乏批判性。
趙文是思維奇特、充滿個性的人物,他自己說:“余畸人也,畸人之言,率與時左。”(《送羅山禺序》)加之他目光敏銳,善于類比,所以時有新見。如《贈張山人管見序》中,他在“管見”之意上做文章,說“造化之大,精于其一,可以窺之,若汗漫而求之,滋不合爾”,于是否定了傳統的“見小”之說,而說它是“致一”之意。《此心堂記》寫鄉人醫士以“此心”名堂,他從人人皆天地之心,說到古圣賢皆本“此心”,認為圣賢經世就等同于醫士救人。所言都十分有新意。
我們要特別注意他感嘆現實社會的驚人言論。如《贈王祖文表背序》云:
世稱莊嚴書畫者,謂之表背。二字不見史傳。吾嘗思其義,表外也、背亦外也。概而言之,則飾乎其外之謂也。吾鄉有精是業者曰王祖文,謁余曰:昔吾祖吾父皆儒也,吾不能世其業而業此,吾羞焉!余曰:而何羞?今天下皆表背也。綴其語言而謂之文,雅其衣冠而謂之士,吾不知其中何如也。然大者可以取卿相,小者猶買田宅遺子孫。彼之表背欺人,子之表背不欺。欺人者猶遇若是,況不欺?子持子業往,必遇不疑。
這篇小文章在介紹表背行業裝飾書畫的性質之后是王生與趙文的對話,王生羞愧自己沒有繼承祖上的儒業而從事下等之業,趙文卻突發奇論“今天下皆表背”,一針見血地指出天下皆粉飾圖畫的虛偽事實,他將批判的矛頭對準那些通過修飾言辭、衣冠而獲取高官厚祿的人,這些人沒有真才實學,沒有德業文章,欺世盜名,他們反倒不如表背之人通過自己的勞動養活自己來得實在。
顯然,趙文飽含批判性的言論是建立在對世道人心深入洞察的基礎之上,因為深入,所以深刻,乃至于質疑和挑戰不公平的現實。如《贈李見心序》云:
……李見心從事雷霆諸法以濟人,治鬼物,靈甚。私有所欲問于君,造化之顯然而可畏者,莫如雷霆,經史所稱,震夷伯廟,震武乙射天,碎元 黨碑,此其尤大彰明較著者也。世或言顏魯公為神于雷,蓋有是理。竊疑之:雷霆之擊一樹也,以其怪、妖、蛇、虺之所伏,為人害也。世之為人害者不少矣,則必有為之伏也。雷默然未有討焉,而徒時時小樹、小蟲之是震,得無舍豺狼而問狐貍乎?君有職司于雷霆者,嘗試為我問之。
這篇文章很短,他緊扣對方的道法這一職業,先對經史所載雷霆懲惡揚善表示敬畏與景仰,然后筆鋒一轉,說現實中只看見雷霆擊樹,因為樹是怪妖蛇虺等小害的藏身之所,卻不見雷擊其他禍害人的東西,說這是舍豺狼而問狐貍的欺軟怕硬行為,因此將批判的矛頭直指雷霆者。他這話實際上是深有所指,在他那里,禍害人的東西有遠比蛇怪更厲害的。聯系趙文所處的時代,這些害人的東西或者是指擾亂朝綱的權奸,或者是為富不仁的勢利階層,文中雷霆的欺軟怕硬也無疑是現實生活中官府行徑的真實寫照,文章的批判力量實不可小覷。
趙文洞察社會,卻沒有隨波逐流,而是清醒地批判,還不忘引導人向上向善。如《贈竹隱相士序》寫道:“竹以清貴,人濁貴;竹以直貴,人曲貴;竹以堅勁貴,人軟媚貴。”分明就是當時社會風氣的寫照,然而他于結尾處淺淺述說,“君出觀時貴人熟,入歸見此君,得無反訝此君之不濁、不曲、不軟媚乎?”他的意思很明白,是深有期望相士在與貴人周旋時,保持竹子般高潔的品格,于此我們感受到的是他與扭曲的社會風氣做斗爭的決絕之心。
趙文深刻揭示社會本質的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他對普通民眾的關注。從他現存的作品來看,他交往的多是普通人,絕少有官員名流,他在與這些普通民眾的交往中,感受他們生活的悲苦,這也是他的文章可以隨意發表見解和批判的一個原因。
那些異代之際儒士辛酸主題的文章正流露出這樣一種底層的關注。上舉《贈王祖文表背序》就反映了宋末元初科舉暫停,儒士沒有舉業的盼頭,很多人紛紛轉行的無奈現狀。《送朱則陽序》反映世變以來,士賤 貴,物價橫漲,儒士喪親不能葬的悲哀。還有反映世變以來儒士言論的不自由,如《浮眉樓記》“古人憑高眺遠,必傷悲感慨,形之歌詠,今一爾即為治世怪民”,這些記載只有在趙文的文章中能讀到。他在敘寫儒士的遭遇時,總是感同身受,頗見其復雜心態。如《送謝會可序》,他說“人心如畫師,士自讀書為文,以至功名富貴,下至農工商賈,所以營其生者,萬方凡出于其心之所建立者,皆畫也”,這里仍然是新意獨出,他是想借這樣的立意來抹去工與師的貴賤之別,然而他心底還是有自己的無奈,這種無奈是科舉廢除、士不能展其志的無奈,所以他最后說“雖然,吾與汝亦畫也”,他心底的悲愴于此可見。又如《書王遂初太學篤信齋題名碑后》寫遂初名列太學題名之末,作者有一番感慨:
吾鄉英俊林立,如我與君者何限!有終身而不得以名是碑者矣。則得名于是碑,甚幸也。名是碑者何啻千百,獨君以姓名殿是碑。殿是碑,不幸也,然而后之考論太學之興廢者,必曰太學題名至某人止。彼之千百于其間者,或忽焉而忘之,此之止焉而可感者,未有不為人之所記憶,記憶則必傳,是君之不幸乃大幸也。雖然,國破家亡,何心至此?傳不傳又何足計?區區所以為斯言者,遂初不可以不甚自重也。使遂初今日為隱君子,后日為名卿大夫,人將指之曰:此前日太學題名之所止焉者也,惜乎其止也。是則可也。使遂初變化其平素以快一時,人將指之曰:此太學題名之所止焉者也,人如是,碑焉得無止也?是則不可也。吾于遂初誼不薄,不當愴然、黯然遂已。因書以告遂初,而亦以自警。
好友名字只是忝列太學碑文末尾,原本是不快樂的事情,但文章卻從另一個角度思考認為,正因為名字在末尾而被別人屢屢提及,讓人銘記深刻,這又是其大幸,文章還隱隱告誡朋友包括自己自重,大有為故宋堅守氣節的旨意。于此,我們能感受到趙文入元之后的復雜心態,聯系他后來的出任書院山長,他的行為背后一定有太多的痛苦和無奈。
二、感悟生活和美景的文章
趙文還有一類文章,它們沒有批判現實,而是在平實的敘述中感悟生活之理和欣賞山水之趣,它們揭示生活本質和活畫景物之美的能力同樣體現了“即小見大、目擊道存”的特點。如《平實堂記》:
云叟以其讀書之室曰“平實”者請余記,孤生流落,尚安能為故人作文字哉?念君別久,且為君說。今我旦起漱盥焚香,教兒讀書一二卷。既食且茶,部分僮奴,灌蔬飯魚,條桑漚麻。或時鄰翁野老相逢,新聞舊見, 相勞苦。退復課兒讀書。夜燈,對家人談米鹽常事,有酒酌一再行,不然則否。顧兒童溫書,讀倦既就枕,無復人間得喪夢。親賓過從,稱家有無,酌薄厚以為禮。歲時先祀,簋 豆籩,何能一一如古,鄉風節物,禮意不廢而已。書 曝之,硯滯滌之,琴瑟幾杖,各就處所。往時見道士言水銀丹沙,可用燒以為丹,又餌黃精、胡麻,得不死。更見建竺山大仙說西來意,皆空浮渺莽,終不能信。《戰國策》所載機謀術數,或謂熟此,即黃金白璧,可立談致,坐懶不能。惟兒時先人所受孔孟書,卓卓可信。未論孔孟,安得無愧吾先人與足下家君也?云叟聞吾言,大喜曰:君乃真平實者。樂哉,平實!人知平實之可厭,而未知平實之可樂也。愿書之以為平實堂記。
此篇緊扣“平實”二字,沒有如理學家一樣大談特談何謂平何謂實,而從自己早起到晚上一天,乃至一年、大半生的生活和讀書感悟來詮釋“平實”的真諦。他告訴世人,不是華而不實,也不是驚心動魄,而是簡簡單單、平平淡淡,這樣的生活才是溫馨踏實的;相比世亂,這樣的生活是那樣的幸福、恬美。趙文沒有刻意說理,行文卻滿是生活的哲理。
《水云鄉記》是一篇非常優美的山水游記,取其中一段欣賞:
山行可一里許,望青紅飛動、樓觀 然江滸者,水云鄉也。鄉之門為漳溪,又門為江風山月。入門而右為樓,俯大江。是鄉多山,得江輒清曠,使人意舒。而樓以高故,尤盡得清空之盛。樓下為堂,曰“貯清”。下樓而右,門曰“振屐”,登山道也。行倦,牒牒欲據地,得擁高亭小憩。又上為一碧亭,俯視士林,生意萬頃。士林者,譚士居焉。一碧亭既據高絕,天日霽清,盱山一筆出諸峰間,若自靖獻,以助士林之勝。下山又得息軒小憩。又行,得雪 ,雪 狀如舟,飛瀑雨聲潺潺,聽之久,但覺身在舟中也。又行,入尋壑,涉略 ,為流觴亭,壁擁丹霞,小有洞天。有泉出龍口,六月寒甚,不可近。又東過流春亭,亭壁湖,水光山色,融漾演迤。興盡而出,西過跨碧 園之泉。由跨碧出于江,又西為濯清堂,面池,月宵露曉,荷氣逼人,爽甚。又于池外為方臺,高可數尋,外瞰修碧,漁舫上下,前歌后答,可吟而不可畫。濯清西偏又為亭,右上作古籀文“流杯”,益奇,視前所謂壁擁丹霞處,可俯也。每禊時,客眾分兩亭飛觴,笑呼聲相聞。又出而西為道院,水竹幽遠,逢漁樵,心疑為異人。瀑聲終夜如雨,不可睡。隔濯清盈盈一水間,有釣臺。而湖山水木,澹相輝映顧挹,是所謂水云鄉已。
這里,作者跟隨自己的腳步,一一介紹沿途經過的景點和看到的景物。這種移步換景的寫法,不僅層次分明,而且給人身臨其境之感。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不僅景點多,而且風景殊美,令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尤其值得肯定的是作者描景狀物和鍛字煉句的技能。他寫景,能把靜景寫活,如盱山一筆出諸峰間,他說是山仿佛自來獻媚,給士林平添一份雅致,頗有情趣;行走雪 ,他寫兩旁飛瀑潺潺,仿佛整個身心蕩漾在小船之中,引人遐想。文章動詞的使用也頗傳神,高可“俯”,外可“瞰”,亭高“據”絕頂,山“出”峰間,壁“擁”丹霞,用筆簡潔精練,惟妙惟肖。聲色光的搭配也錯落有致,山之清,水之碧,雪后初霽之光影,人之歡笑聲,十分協調。文章在自然而然的寫景中,情感也在文字間流淌,先是“意舒”,繼而“融漾”,繼而興盡爽甚,繼而嘆奇,以至于恍若世外桃源。這種一寓目就將山水之美活畫于筆下的本領,似乎更切近中國美學“目擊道存”之義,這也正反映出趙文對美的感悟力。
三、批判現實的詩歌
趙文的詩歌往往直抒胸臆,且不乏批判鋒芒,很能反映他身處異代之際的品格。
有一組古體詩借古代婦女題材來抒寫家國身世之感。如《陌上桑》寫采桑女子婉拒貴人的要求時說:“君民分固嚴,敢亂夫婦綱。有罪妾當誅,寧當薦匡床。夫君即我天,豈必侍中郎。”言詞錚錚,恪守的是綱常倫理;《勾踐夫人歌》模擬夫人的口吻說:“君為奴,我為婢,人間反復何容易。為婢不離家,為奴去適吳……與君若有重榮日,匆匆未可棄 翟。”表達夫人離別之情,她的大義和堅貞可見;《昭君祠》云:“大忠與大義,二者俱堂堂。可憐千古無人說,只道琵琶能斷腸。”肯定的是王昭君的忠和義。所有這些自然讓人聯想到君臣、夫妾的關系,臣對君忠,妾對夫忠,無不隱含自己對宋王朝的忠貞之意。而他還有一些詩作反映入元后的傷痛,多悲苦無奈,如《雙雁吟》“歸來故巢亦已毀,朝吟夕怨欲訴誰。千古萬古多別離,唯有死者何當歸。嗚呼!物生有情盍懼死,莫令后死空鳴悲”,這無疑是作者入元后寂寞孤苦生活的寫照。又如《前有一尊酒》“人生十九不如意,一醉之外安所求?古來何國非亡社,古來何人不荒丘。沉思痛至骨,賴爾可銷憂。尊中有酒無酒乃休飲,多作病酒不可讎”,他的痛苦之深,只有借酒澆愁,用酒來麻醉自己。而偶爾流露的矛盾心情更可以反襯他內心的痛苦,如《倚樹三嘆息》“一落秦王手,已是不完璧。秋風吹我衣,倚樹三嘆息”,這大抵是仕元后的自責吧,從中能感受到他內心深處對人格操守的珍重。他對世道對人心常有清醒的認識,如《食魚江水邊》“食魚江水邊,投骨江水中。眾魚逐其腴,踴躍以相從。所得僅濡沫,滿意如游龍。焉知此棄骨,與爾類本同。人間網羅多,江海不得容。小魚得骨莫浪喜,且可慎汝出入蹤”,這是否是告誡自己和世人不要輕易為了一點小的恩賜而隨波逐流,自投羅網呢?他還有一首《相撲兒》“一兒攀肩猿上枝,一兒接臂倒立之。立者忽作踞地伏,攀者引頭立其足。飛跳倏忽何輕 ,憐爾骨節柔如綿。少年屈折支體軟,紅錦纏頭酒論 。此兒巧捷未足稱,江南何限無骨人”,當我們讀過趙文所說“竹以直貴,人曲貴,竹以堅勁貴,人軟媚貴”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江南何限無骨人”一句話的批判力量了。像這些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沉潛家國悲慨的詩歌,總能讀出直面社會人生的味道,因而同樣體現了“即小見大、目擊道存”的特點。
① 程巨夫:《雪樓集》卷二二《趙儀可墓志銘》,見《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0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第316頁。
② 沈叔埏:《頤采堂文集》卷十,見《續修四庫全書》第145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第453頁。
參考文獻:
[1] 趙文.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95冊)·青山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2] 查洪德.趙文的文學理論與詩文創作[J].江西社會科學,2007(3).
[3] 李天道.中國美學“目擊道存”緣在構成論及其文化思想淵源[J].沈陽工程學院學報,2010(1).
作 者:李超,文學博士,曲靖師范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宋元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