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為了闡明生命意識是文學的根本并探索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所研究的新領域,從生命意識的提出與界定出發,分析了其在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的表現及該作品曠達基調的時代原因,認為張若虛獨特的生命意識是該作品的基礎與核心內容。
關鍵詞:生命意識 文學根本 張若虛 《春江花月夜》
從明代開始熱起來的關于《春江花月夜》的賞析文章雖然不少,但對該詩基于生命意識探討的尚不多見。筆者擬在闡明何為生命意識及生命意識是文學的根本這一基礎上,探討生命意識在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的表現,及其在特殊的社會歷史環境中迸發的原因,認為生命意識是該作品的基礎與核心內容。
一、關于生命意識及其與文學關系的一點討論
目前所見的國內權威的漢語工具書如《辭海》等,還沒有“生命意識”這個詞條文學層面的解釋,但間或可見一些學者在論述中使用這個概念。筆者以為,在了解馬克思關于生命意識闡述和文學界使用“生命意識”概念的基礎上,探討生命意識與文學的關系,對我們深入理解文學的本質,指導我們的文學研究與創作,都有著重大的意義。
我國文學界關于“生命意識”的使用是近些年的事,對這一概念的理解不盡相同,主要有以下三種:一是認為,生命意識包括淺層次的生存意識和深層次的生命價值意識。前者表現為對個體生存狀況的敏銳感受,后者則表現為對人生價值的執著追求①;二是認為,生命意識是人生于天地之間,對自我生命存在的反思意識,對廣大世界、自然美景和自身存在的深切感受和珍視②;三是認為,生命意識是文藝活動中特有的情感交流現象,具有高度的審美自足性③。顯然,他們的共同點是都認為生命意識是關于人生存與生活的意識、情感與思考。
現行教科書中比較有代表性的說法如:“由時光流逝而喚起……從自然的變化出發表現對生命的愛惜與留戀的情調;④外物與‘我’一樣是有感覺,有情欲,有喜怒哀樂的生命實體。這正是生命化或者說是生命意識的表露。”⑤它們都強調某些作品表現了作者與外物的互動和共生共融關系,或者說與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觀相通。
筆者認為,討論“生命意識”及其與文學的關系,必須顧及馬克思關于這個問題的一段話:“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動物不把自己同自己的生命活動區別開來。它就是自己的生命活動。人則使自己的生命活動本身變成自己意志的和自己意識的對象,它是具有有意識的生命活動。這不是人與之直接融為一體的那種規定性。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把人同動物的生命活動直接區別開來。”⑥在上個世紀后期引進并翻譯的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有這段話,與他在其他場合所指出的人具有現實性、具體性、社會性、歷史性等屬性不僅不矛盾,而且相通融,尤其是指明了人與動物直接區別開來的規定性,就是人的生命活動是有意識的。依此或可理解:人的生命意識是人類一切活動,包括文學活動的根本。
綜上所述,筆者將文學作品中的生命意識理解為主要是作者對人生命的本質、內容、價值和生存的形式、環境、過程等關于人的生命概念及意義的思考和認識,其核心是對人的生與死的認識與理解。
二、生命意識在《春江花月夜》中的體現
具體到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的生命意識,筆者理解為詩人對宇宙無垠和生機無限的感悟,在對待個體生死問題時,既珍視此生又達觀地看到了整個人類社會的生生不息。
1.情、理結合,在月生月落中感悟宇宙人生
詩作顯示的是一條在時空融合中即景生感慨——觀景思哲理——嘆景惜愛情——狀景引思緒的意識脈絡。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夜”是靜心體悟人生的極佳時點。“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張九齡《望月懷遠》);“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李白《靜夜思》)等詩句無一不是把夜晚作為借景抒情和心靈越度的橋梁。“夜”也是此詩將江、天、花、人等宇宙萬物包容的極好的時間節點與敘事背景,顯示了中國古典詩歌天人合一、整體觀照的運思方式。面對美好的夜景,張若虛在感慨后對宇宙、對人生的追問便油然而生: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聞一多對這幾句詩評價道:“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錯愕,沒有憧憬,沒有悲傷。”⑦在作者看來,個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人類的代代相傳卻是永恒的。江月雖然永恒,但不如人生豐富;個人生命雖然短暫,卻充滿喜怒哀樂,像春花般豐富多彩。詩人在與自然的心靈對話中,尋覓到了有限與無限的平衡,豐富與單調的平衡,這里詩化的語言、詩化的哲理,向我們啟迪生命的意義。作者在這個時候感悟到了個人生命的有限與江、月、宇宙和人類無限的辯證統一。同時,詩人意識到,雖然人類生生不息,但作為個體生命卻更應該珍惜此時、此景、此生。
于是,詩歌由哲理思辨進入現實思考,切入了生命意識中最珍貴的人的青春與愛情,寫出游子與思婦的徹夜無眠,心心相印,以月寄相思的傳統故事,歌頌了堅貞的愛情。雖然月落而人未歸,有些許惆悵,但人的生命價值卻得到了肯定,在此,傳統的題材和基調也被光大。全詩因物境而引發了生命意識,由生命意識而激發了對現實生命的思考,又因為生命情感的肯定而印證并升華了生命意識。
結句“落月搖情滿江樹”,表面是寫江月景色,而實際上已讓人深深感受到離人那不絕如縷的思念之情以及作者對人生的思考。在此,游子與詩人之情在月色中交織成一片,隨溶溶的月光,灑落在江樹上,也融化在讀者心里,引發了讀者對人生的遐思。
2.多種意象的巧妙組合和精妙的表達方式,表現對生命的感悟
詩歌緊扣“春江花月夜”的題名,以春、江、花、月、夜等一組意象來組織語言,烘托主題。鐘惺評曰:“將‘春江花月夜’五字煉成一片奇光,分合不得,真化工手”(《唐詩歸》)。而在這一組意象中詩人又以月為主體與線索。“月”,是詩中情、景、理兼融之物,它隨著詩人的脈搏跳動,猶如一條生命紐帶,通貫全詩。一方面,“月”是人間美好的象征,她的皎潔、光明、圓滿象征著人間的幸福與團圓,象征著人生之美;另一方面,“月”的殘缺、暗淡、消隱,又貼切地暗喻著個體生命的缺憾或寂滅。《春江花月夜》中“月”的這種象征意義,可謂對漢民族‘天人合一’思維傳統的一脈相承。詩人不僅是描繪了一幅美景,而且通過對這豐富多彩的自然與人生的謳歌,表達了對人生哲理與生活情趣的感受,抒發了對生命的感悟。作者借著這輪明月,似乎已說盡了人生之美,也說盡了人生之憾。
《春江花月夜》在狀寫景物時,尤其是動詞的使用如神來之筆,極大地增添了詩歌生命意識的張力,不僅使讀者有身臨其境的美感,而且還把讀者引入對人生、對宇宙的哲理思考中。如“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中的“生”字,滲入了作者的主觀想象,寫活了明月,把明月和潮水擬人化,使其有了蓬勃的生機,從而使得全詩也充滿了靈性。不同于“升”,“生”字帶給人的是一種具有生命的個體從母體分離出來的想象和感受,賦予了明月與潮水以活潑的生命。詩人用“生”描繪月的升起,不僅使詩篇更具有藝術感染力,而且增添了一種海天、明月與江潮相互依托的動態之美和人與自然相依相生、和諧共存的理趣之美,進而表明張若虛是懷著神圣莊嚴而又欣喜的心情狀寫明月。詩歌起始這兩句的描寫就具有強烈的生命意識。而可與之媲美的,是與作者同時代的張九齡的《望月懷遠》中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又如結句“落月搖情滿江樹”中的“搖”字的巧用,不僅將月亮和樹的倒影印在水面上,隨著水波的起伏而一搖一晃的狀態栩栩如生地描繪了出來,而且給人一種水中倒影就像婀娜少女走動時微微搖動身體的柔軟的感覺,于是,更進一步,將此景色與離人的不盡情思聯系起來,引發了對生命的深深思考。
整首詩意象的巧妙組合及其精妙的語言表現正如王夫之所言:“句句翻新,千條一縷,以動古今人心脾,靈愚共感。”(《唐詩選評》卷一)而這“句句翻新”,不僅是指張若虛善于學習前人——聞一多即指出《春江花月夜》“學《西洲曲》”⑧——而且在生命意識的深化和擴大上創造出了新的內容。
三、《春江花月夜》的生命意識基調明亮曠達、哀而不傷
生命意識在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中有著個人的特色,而這與時代有關。即整首詩的基調明亮曠達、哀而不傷。這不僅是延續了《詩經》的抒情傳統,并且反映出了一種帶有初、盛唐時代特征的集體意識。
李澤厚認為:“其實,這詩是有憧憬和悲傷的。但它是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和悲傷,……是一種少年式的人生哲理和夾著感傷、悵惘的激勵和歡愉。”⑨從詩的感情抒發來看,由嘆春、賞春到惜春,都是對青春的歌頌。作者的情感指向顯然是曠達的、積極向上的。而究其主要原因,可以說是時代使之然,是初、盛唐氣象的顯現。
張若虛生卒年約為公元660-720年。聞一多說:“(張若虛)和另一個頂峰陳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即張若虛是盛唐的先驅。所謂盛唐氣象的本質,就是“蓬勃的朝氣,青春的旋律”⑩。《春江花月夜》中回蕩著的就是這樣的充滿蓬勃朝氣的青春旋律:“在隋唐之際巨大社會結構變動中登上中國文化舞臺的庶族寒士是正在上升的世俗地主階級的精英分子,有為的時代,使他們對自己的前途與未來充滿自信和一瀉千里的熱情,唐代文化因而具有一種明朗、高亢、奔放、熱烈的時代氣質。”{11}這種時代文化氣質在張若虛同時期的文人,如陳子昂及與張若虛同列“吳中四士”的賀知章、張旭等身上,均表現得極為充分。
唐文化兼容并包的宏大氣派的一個突出表現就是不同文化的大融合。“唐代是一個宗教文化的時代……其中尤以佛教最盛;(禪宗)將出世與入世打成一片……更合乎中國人的生活理念。”{12}釋、道、儒兼學兼修是當時文人的通識通為。尤其是張若虛生活的年代主要在極為尊崇佛教的武后統治時期(公元655-705年),肯定也深受當時的禪宗思想的影響。張若虛的這首《春江花月夜》就折射了儒釋道合流的時代特色。而“佛教的價值目標則是對萬有本質的追求,揭示出一種終極完善的境界。”{13}張若虛對“有限和無限”關系的深層探索,最能體現他的哲學取向。
由于初、盛唐時期充溢社會的朝氣蓬勃和浪漫氣象,使得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如李澤厚所說:“實際并沒有真正沉重和具體的人事現實內容,它的美學風格和給人的審美感受,是盡管口說感傷卻‘少年不識愁滋味’,依然是一語百媚、輕快甜蜜的。”這也成為了該詩中獨特生命意識的根基。當然,《春江花月夜》中獨特的生命意識或許還和作者的性情有關。“吳中四士”中留有事跡的賀知章、張旭都是曠放之士,按理,張若虛亦應是性情中人。《春江花月夜》的生命意識在明亮曠達的基調上流淌當是順理成章。
結 語
聞一多推崇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是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筆者以為,這一詩中頂峰在明代以前未得到重視,主要是由于時代的局限,人們尚未能認識到該詩獨特的美學價值,尤其是其中強烈涌動著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帶著鮮明的時代印記和個人色彩,引發后人強烈的共鳴,因此也就具有了劃時代的意義。
① 笪浩:《海子的生命意識及其詩歌創作》,《文教資料》2009年7月中旬刊(總第472期),第14-15頁。
② 李霞云:《生命意識的文化視野》,《人民文摘》2004年第8期。
③ 潘百齊:《論唐詩的生命意識》,《南京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1998年第2期。
④ 駱玉明:《簡明中國文學史》,復旦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3-14頁。
⑤ 李家寶:《中外文化精神十講》,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114頁。
⑥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7頁。
⑦⑧ 聞一多:《唐詩雜論》,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8頁,第191頁,第20頁,第19頁。
⑨ 李澤厚:《美的歷程》,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第129-130頁。
⑩ 林庚:《唐詩綜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2頁。
{11} 張岱年、方克立:《中國文化概論》,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74頁。
{12} 王寧:《中國文化概論》,湖南師范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78-79頁。
{13} 張懷承:《中國哲學發展史》,湖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95頁。
參考文獻:
[1] 程千帆.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誤解[J],文學評論,1982(4):18-26.
[2] 聞一多.詩的唐朝[M].唐詩雜論[M],上海:中華書局,2009:214.
[3] 胡鵬.張若虛《春江花月夜》中的禪宗美學精神[J].科教文匯,2008(6).
基金項目:華東交通大學2011年科研課題“孟浩然、王維等山水詩研究”(項目號:11RW04)成果之一,華東交大女性研究中心資助
作 者:葛力力,華東交通大學人文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唐宋詩詞。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