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唐代西域邊塞詩人中大多數并沒有深入的“邊塞生活體驗”,他們一般依靠與邊塞相關的符號進行邊塞詩創作,進行一些概念化的表達;但也有一些深入西域邊塞的詩人,他們用自己長期真實的生活體驗進行創作,形成了不同于概念化創作的真切、細膩、新奇的邊塞詩審美意象。
關鍵詞:西域 邊塞詩 審美意象 生活體驗
唐代有五十余位詩人創作過與西域邊塞相關的詩歌,總數約一百四十余首。這五十余位邊塞詩人大致有三種情況:一是有著豐富的西域邊塞生活經歷,如岑參、來濟、駱賓王、蕭沼、張謂等人;二是僅短暫游歷或出使過西域邊塞,如王昌齡、張祜、王之渙、王維、李頎等;三是沒有到過西域邊塞,僅通過文獻資料或親人朋友的轉述對西域有了一定的了解,進而憑想象寫出與西域邊塞相關詩作的,主要有王建、于鵠、白居易、皎然以及吳人王駕的妻子陳玉蘭等。
文學創作是作者人生經驗和情感的表達。人生經驗又可分為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二者都是文學創作的重要源泉。但正如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一文所強調的那樣,人民生活才是“一切文學藝術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唯一的源泉”①,最直接的生活體驗對于文學創作來說至關重要。譬如盛唐邊塞詩人的杰出代表高適、岑參,他們創作的邊塞詩不但數量多,而且在題材內容、藝術表現和美學風格上也有大的開拓和突破,究其原因,在于他們有過豐富的、實地實境的“邊塞生活體驗”。就唐代西域邊塞詩的具體創作情況來看,有著豐富“邊塞生活體驗”的作者寫下的詩篇,在詩歌意象符號的拓展、意象內涵的表現等方面也呈現出較為明顯的特點,對西域邊塞詩的美學風格產生了較為突出的影響。
一、“邊塞生活體驗”對西域邊塞詩意象符號的新拓展
“邊塞”是將邊塞詩與其他類型詩歌進行區分的重要符號,這一符號包含著很多子符號,只要含有這些子符號的詩歌,一般就會被認為是邊塞詩。譬如與地名相關的“玉門”、“涼州”、“天山”、“幽”、“遼”、“隴”等;與地貌氣象相關的符號:“大漠”、“沙磧”、“瀚海”、“白草”、“朗月”等;與民俗文化相關的“胡馬”、“琵琶”、“胡笳”等;與歷史征戰相關的“單于”、“將軍”、“戍客”、“兵士”、“烽火”等。由此可見,“邊塞”實際上是一個由一系列與邊塞地理文化相關的子符號所構成的符號系統,后世在對邊塞詩進行區分時,往往就以這些子符號為依據。《歷代西域詩鈔》的編者吳宸藹在該書序言中說:“推至篇中凡有‘天馬’、‘天山’、‘塞庭’、‘瀚海’、‘沙磧’、‘玉關’、‘河源’等字者,皆認為西域之詩,其涉及地名者更無待論。”②既然文學閱讀和鑒賞可從符號的角度來界定邊塞詩,那么,作家在創作詩歌時,同樣可以依靠邊塞符號來進行邊塞詩創作,這種情況在唐代西域邊塞詩的創作中并不少見。
據筆者統計,唐代留有西域邊塞詩作者約五十余人,其中到過西域邊塞的約占二分之一,而具有較長時期西域邊塞生活體驗的約占五分之一。那些未曾踏足西域邊塞的詩人在創作邊塞詩時基本以間接經驗為基礎,其筆下的“玉門”、“樓蘭”、“交河”、“天山”等意象,有的是根據歷史材料(如《漢書·西域傳》等),有的是根據別人的詩作或朋友的轉述而來,也可以說是較為傳統的符號化、概念化的西域。而那些到過西域尤其是具有豐富西域邊塞生活體驗的詩人,他們對西域的地理山川、民俗文化、歷史征戰等掌握的信息更為豐富、準確,在詩歌創作中對西域邊塞的意象符號有了新的擴展。比如兩次深入西域的岑參,其邊塞詩中出現了一些以往所沒有或者不被人注意的西域邊塞符號。岑參代表作《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的開頭兩句“熱海亙鐵門,火山赫金方”就出現了三個意象:“熱海”、“鐵門”、“火山”,這三個意象在唐代邊塞詩中都是岑參首先使用,特別是“火山”,在岑參之后便成了大家經常使用的符號。而現在我們非常熟悉的“輪臺”,在《全唐詩》中共出現了二十六次,岑參的邊塞詩就占十六次,并且在盛唐邊塞詩中,僅有岑參一人提到“輪臺”。這些都表明,如果沒有深入西域邊塞的生活體驗,岑參就不會發掘出與西域相關的全新意象符號。
在唐代西域邊塞詩中除了傳統的“玉門”、“天山”、“陽關”等邊塞地名外,還有許多新的西域地名意象符號,比如“交河”、“龜茲”、“焉耆”等,大多出現在虞世南、駱賓王、岑參等有過邊塞生活體驗的人的詩作中。以“交河”為例,虞世南的《出塞》中有“雪暗天山道,冰塞交河源”,駱賓王的《晚度天山有懷京邑》中有“交河浮絕塞,弱水浸流沙”,岑參的詩歌中有“曾到交河城,風土斷人腸”(《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等詩句。古時交河在今新疆吐魯番附近,是公元前2世紀至5世紀由車師人開創和建造的,在唐朝十分興盛,是西域重要的軍事要塞,但這樣的地方這對于從未涉足過西域邊塞的人來說是陌生的,只有親身經歷有所聞見的詩人才能恰到好處地將之用于詩歌創作。
在體現民俗文化方面,出現了“大宛馬”、“苜蓿”、“ 篥”等新的意象符號,比如岑參的“胡地苜蓿美,輪臺征馬肥”《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渾驅大宛馬,系取樓蘭王”(《武威送劉單判官赴安西行營便呈高開府》),李頎的“南山截竹為 篥,此樂本自龜茲出”(《聽安萬善吹 篥歌》)等。以 篥為例,段安節《樂府雜錄》記載“ 篥者,本龜茲國樂也,亦曰悲栗,有類于茄”③,說明 篥是西域特有的樂器,只有長期在西域生活的人才可能對這些民俗文化了解得較為充分。
二、“邊塞生活體驗”使西域邊塞詩意象內涵更加具體生動
除了對西域邊塞意象符號新的擴展外,具有西域邊塞生活體驗的唐代詩人在創作的過程中賦予概念化的邊塞意象符號以生動具體的意象內涵,對唐代西域邊塞詩的美學風格也產生了不容忽視的影響。一般來講,沒有豐富“邊塞生活體驗”的詩人在詩作中使用傳統的邊塞意象符號,其內涵較之前代變化極少,也缺乏具體生動的意象內容,即使是靠非凡的想象力寫下《蜀道難》的詩仙李白也不例外。李白雖與西域有一定聯系,但他大致在五歲時離開西域入蜀,所以對西域生活體驗并不深刻,例如他的《戰城南》開頭四句:“去年戰,桑干源;今年戰,蔥河道。洗兵條支海上波,放馬天山雪中草。”這四句出現了四個邊塞地名,其中三個屬于西域——“蔥河”、“條支”和“天山”,而“桑干(河)”則在今山西、河北境內。李白此詩描寫的是兩場邊塞戰事:天寶元年(742),王忠嗣三敗奚怒皆于桑干河;天寶六載(747),高仙芝經蔥嶺遠征吐蕃。李白將這兩場不同時間、不同地域發生的戰事放在一起用于詩歌開頭的鋪陳,在時空上卻顯得有些支離,程千帆先生認為“將鄰近波斯灣的遠海洗兵與在天山放馬并舉,總覺相距過遠”④,在方位、距離上與實際情況不相符合。“桑干”、“蔥河”、“條支”、“天山”這四個邊塞地名在李白筆下成了一種與歷史事件相關的抽象的符號,缺乏生動的意象內涵,我們從詩作中也感覺不出詩人的“邊塞生活體驗”。
同是寫“天山”,岑參的詩就有很大的不同。例如“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岑參將“天山”具體化為“天山路”,蜿蜒的天山路與天山雪景、行馬、離人等具體的意象符號相結合,描繪出一幅具體可感的天山路上雪后送別的圖景。又如他的“送君一醉天山郭,正見夕陽海邊落”(《熱海行送崔侍御還京》),將“天山”具體化為“天山郭”,同時描繪出在沙漠的映襯下夕陽西下的壯闊景色。再如他的“看君走馬去,直上天山云”又將“天山”具體化為“天山云”,極言天山之高(《醉里送裴子赴鎮西》)。這些都擺脫了將天山符號化、概念化的通常寫作方式,使傳統西域邊塞意象符號具體生動化,具有強烈的真實感和感染力。
綜觀唐代西域邊塞詩,雖然我們不能說有過西域“邊塞生活體驗”的詩人,其西域邊塞詩的藝術成就一定比未到過西域者高。但從作品文本出發,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深入西域邊塞生活的詩人,其邊塞詩的美學風格與未出塞者呈現出很大的不同。究其原因,在于他們是有過真正的“邊塞生活體驗”。正如鄭振鐸先生評價西域邊塞詩的代表人物岑參所說:“岑參是開、天時代最富于異國情調的詩人”,他是“以秀挺的筆調,介紹整個西陲、熱海給我們的。唐人詠邊塞詩頗多,類皆捕風捉影。他卻句句從體驗中來,從閱歷里出”⑤。吳宸藹也評價深入邊塞的詩人“皆躬踐斯土,耳聞目見,得之親歷,故其記述吟詠不同凡響”⑥。“從體驗中來,從閱歷里出”,這正是岑參等人西域邊塞詩的生命之所在,也是區別于那些“捕風捉影”、沒有真正西域“邊塞生活體驗”的詩作之根本所在。
① 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人民出版社1976年版,第19頁。
②⑥ 吳宸藹:《歷代西域詩鈔·序》,新疆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③ (唐)段安節:《樂府雜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1頁。
④ 程千帆:《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見程千帆《古詩考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62頁。
⑤ 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第二冊),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324頁。
作 者:唐紅,文學碩士,石河子大學文學藝術學院廣電新聞系講師,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