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雖然從文體、語言形式等層面看,曹雪芹的《紅樓夢》與蘇軾的詩詞文差異極大,但從深層意蘊、內在精神層面看,二者都有對世事人生悲劇性的透徹了悟,以及基于這種了悟之上的博大愛心,閃動著人性中最悲憫的善意和最寬厚的溫情,體現出超越時空的心靈對話和感動后世的共同因子。對這種相通與傳承關系的梳理與探討,有助于更深刻地認識、理解《紅樓夢》的文化淵源與豐厚包蘊。
關鍵詞:紅樓夢 蘇東坡 文化傳承 洞徹人生 大愛情懷
論及《紅樓夢》的思想淵源與歷史背景,人們要么追溯到先秦老莊哲學以及“魏晉以來的自然主義思想”,要么跳躍到明末清初,認為“《紅樓夢》反映的思想”,應是“上承晚明”。①李澤厚先生在《美的歷程》一書中,注意到了蘇軾人生空漠感對《紅樓夢》的影響,很有見地,惜未深入闡述,學界也缺乏應有的關注。筆者再三品讀《紅樓夢》與蘇軾的詩文作品,常常感受到二者在精神內質方面的某種相通與相似。雖然,《紅樓夢》作為一門顯學,研究者多名人大家,后學不敢輕易置喙。但日漸強烈的閱讀感受如骨鯁在喉,故不揣冒昧,愿就《紅樓夢》對蘇軾文化精神的相通與傳承,坦陳一己之拙見,以求教于明達。
一、從“吾生如寄”、“人生如夢”到“悲涼之霧,遍被華林”
《紅樓夢》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蘊含著多重悲劇性的詩化小說,涵泳其中,時時能夠感受其文化底蘊之豐厚、藝術學養之淵博,也能夠體會出彌漫于全書中的濃厚的夢幻色彩和悲劇情懷,正所謂“悲涼之霧,遍被華林”。②筆者認為,這種悲涼、夢幻色彩,既是曹雪芹歷經家庭巨變,飽嘗人世辛酸之后,“對社會和人生深刻感悟的結晶”③,又是對蘇軾“通過詩文所表達出來的那種人生空漠之感”及“退隱心緒”的“延續和發展”。④
蘇軾一生飽經憂患、大起大落,對人生的無常、命運的困惑、道家的虛無、佛家的空幻,體會頗深,感喟良多。尤其是“吾生如寄”、“人生如夢”的慨嘆,更是其詩文中反復出現的人生詠嘆調,昭示出蘇軾對生命本真、生存本質的深刻體認和獨特了悟。
“吾生如寄”的思想,最早出現在《莊子·大宗師》:“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闭J為人的生老病死皆是自然的產物,人生只不過是自然運行之中的一小段插曲。這種生命短暫、人生如寄的感悟,在《古詩十九首》中也有很多的詠嘆,如:“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青青陵上柏》);“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飚塵”(《今日良宴會》);“浩浩陰陽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驅車上東門》)等。蘇東坡上承莊子之說和《古詩十九首》的慨嘆,認為“有生寓大塊”(《李憲仲哀詞》),人來世上一遭,就如同一段短暫的旅游,生命無論長短,都只不過是一段“寄寓”生活的過程而已。如“與君各記少年時,須信人生如寄”(《西江月》“莫嘆平原落落”);“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臨江仙·送錢穆父》);“吾生如寄耳,何者為吾廬”(《和陶擬古九首》之三)等。僅“吾生如寄耳”一句,在蘇軾的詩集中,就反復出現了九次,成為其詩文中“一再復現的主題句”⑤。這種對人類生存境況和生命本質的清醒認知和反復揭示,既帶有人生無常的蒼涼感,又啟人思索、令人警醒。
與“吾生如寄”的思想相關聯,“人生如夢”(《念奴嬌·赤壁懷古》)的虛幻感,更是常常閃現于蘇軾的心頭、筆端?!熬唇窆庞朴疲』萌耸篱g”(《哨遍·春詞》);“紛紛爭奪醉夢里,豈信荊棘埋銅駝”(《百步洪》);“休言萬事轉頭空,未轉頭時皆夢”(《西江月》“三過平山堂下”);“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西江月》);“身外儻來都是夢,醉里無何即是鄉”(《十拍子》);“物生有象象乃滋,夢幻無根成斯須。方其夢時了非無,泡影一失俯仰殊”(《六觀堂老人草書》),對人生的無常、命運的飄忽不定感同身受,乃至把萬事萬物、歷史人事、過去現在,一切存在之物皆視為虛幻的夢境。再如作于徐州的《永遇樂》一詞,“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用十三個字深情慨嘆人去樓空,物是人非,人生虛幻,并由此推衍出“古今如夢,何曾夢覺,但有舊歡新怨”的深沉感慨。而且,把自己也置于了歷史洪流和人生空漠之中,“異時對,黃樓夜景,為余浩嘆”,對人生本質的認識實在是清醒、透徹。
雖然說中國古代的夢幻文化源遠流長,早在莊子“不知周之夢為胡蝶乎?胡蝶之夢為周乎”的深沉追問中(《莊子·齊物論》),就已經包含著對人生際遇如夢如幻、復雜多變的理解和體悟;在唐傳奇《枕中記》《南柯太守傳》中,也寫出了盧生的“黃粱一夢”和淳于棼的“南柯一夢”,但蘇軾的人生無常、虛幻空漠意識與體驗,則比任何人都來得沉重,來得深廣,對后世的影響也極為廣泛而悠遠。
《紅樓夢》遠承《莊子》,近續蘇東坡的思想傳統,其了悟之見、空漠之感亦十分明顯。從整體結構看,小說敘述的是“無才補天、幻形入世”的頑石“親睹親聞”的一段故事。包括頑石“下凡歷劫”十九年,“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最后重回青埂峰;絳珠仙草下界還淚,淚盡而回歸太虛幻境;金陵十二釵“千紅一窟(哭)”、“萬艷同杯(悲)”;四大家族如烈火烹油,興盛繁華,最終卻是“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在對寄寓凡塵一段往事的追懷中,既體現出作者“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的色空觀念,也形象地演繹了蘇東坡“吾生如寄”的思想?;诖?,甄士隱在人生徹悟之后,跟定跛足道人,飄然而去;就連本是要“求取善價”、“待時而飛”的塵世“祿蠹”賈雨村,結局竟也退居悟道,在“渡口”長睡不醒。
《紅樓夢》既以夢題名,又寫了三十多個夢,有很濃厚的夢幻虛空色彩。小說第一回,便開宗明義地強調了人生的虛無與空幻。既在回目中使用了“夢幻”一詞,又借僧道之口說道:“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然后借甄士隱的離奇夢境,交待絳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之恩欲下世還淚的故事,并引出“通靈寶玉”和“太虛幻境”。同時,還借跛足道人唱的“好了歌”和甄士隱的“好了歌注解”,進一步闡釋色相之虛幻與人生之無常。第五回的“紅樓夢十二支曲”,也是從賈寶玉的睡夢中款款道來,既預示了金陵十二釵的悲慘結局,更譜寫出人生命運的虛無縹緲、難以把握。第十三回秦可卿托夢于王熙鳳有關“盛宴必散”的告誡,更隱喻了貴族家庭“呼喇喇似大廈傾”的衰敗,以及功名富貴轉頭成空的哀婉。可以說“一部《紅樓夢》起于夢,結于夢,充滿了夢的意象、夢的氛圍、夢的虛幻”⑥。
與夢幻虛空色彩相伴而生的是一種人生無常、富貴榮華轉眼散盡的濃厚的悲涼氣氛和感傷色彩。如第二十二回寶玉的禪機之悟和賈政的讖語之悲;第二十八回林黛玉的《葬花吟》對女兒命運的悲嘆,寶玉無意中聽到后“不覺慟倒山坡之上”的反應,以及對有關寶釵、香菱、襲人、自己以及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存在與歸宿的一連串追問等,皆表現出對生命無常、造化弄人的敏感與思索;而本該歡樂團圓的中秋夜宴,卻是悲音不斷,以致賈母聞“嗚嗚咽咽”的笛聲而“墮下淚來”,就連黛玉、湘云的即景聯句也顯得“頹敗凄楚”。大觀園雖是紅樓女兒們理想的伊甸園,但青春的美麗是短暫的,“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辟即笠粋€賈府,盡管有王熙鳳的勉力支撐,賈探春的革除弊政,但第五回的判詞中就已經預示:王熙鳳是“凡鳥偏從末世來”,賈探春“生于末世運偏消”,二人雖有補天之才智,卻也無法挽救封建家族的末世命運。賈府的衰敗是必然的,一切的努力都是徒勞的。各種災難接二連三地發生,終于促使賈寶玉勘破夢境、斬斷情緣,“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p>
籠罩在《紅樓夢》全書中的這種夢幻般的空漠之感及悲劇情懷,雖因時代環境與人生體驗的差異,有一種蘇東坡詩文所沒有的社會層面的封建末世意識,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哀婉意識和歷史滄桑感。但與蘇東坡“人生如夢”、“人生如寄”的反復而沉重的喟嘆,確實有著某種精神層面的呼應與承繼關系。
二、從“只恐夜深花睡去”到“愛博而心勞”
難能可貴值得重視的是,盡管曹雪芹的《紅樓夢》與蘇東坡的詩文都揭示出生命的短暫與命運的無奈,體現出看破紅塵的大徹大悟,但都未走向虛無與沉淪,而是引向了對現實生活的真切關懷和對人間情愛的特別珍惜。也許,正因為他們“對人生了解的太透徹,也對生活太珍惜”⑦。正因為深知每個人只不過是大自然或人世間的一個過客,深知功名富貴如過眼云煙,也就更加注重對人生價值與意義等根本問題的思考,更加珍惜只有一次的寄寓生活的過程,從而熱愛生活、珍重生命、奉獻愛心。
蘇東坡最令人感動的是他的多情與博愛,他是中國封建社會中最富有人情味、最令人親近的作家之一。他關愛親人,重視親情,渴望友情。一曲《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浸透著對亡妻刻骨的追懷與愛戀,凄婉動人;一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譜寫出對手足兄弟的無盡思念和對天下離人的深情祝福,情深義重;一闋《八聲甘州·寄參寥子》,抒發了對朋友的遇合之深和惜別之意,至情至性。而且,他不僅篤于夫婦、兄弟、朋友之情,更以赤子之心和博大的胸懷熱愛所有的人,并能夠隨時隨處發現生活的美好,從而淋漓盡致地演繹出愛的哲學。
他“早歲便懷齊物志,微官敢有濟時心”(《和柳子玉過陳絕糧》)。步入仕途之后,每每不顧個人得失為百姓請命,讓人為之動情。雖然做到了“為官一任,惠民一方”,但面對黎民百姓的疾苦,他仍然責備自己空有“平生五千卷,一字不救饑”(《和孔郎中荊林馬上見寄》)。他本因為用詩反映民生疾苦、新法弊端而被捕遭貶,但剛出監獄赴黃途中,就“下馬作雪詩,滿地鞭 痕。佇立望原野,悲歌為黎元”(《蔡州道上遇雪》),為黎民百姓揮鞭 地,悲歌一曲了。貶居黃州時期,身體多病,生活困頓,卻還能夠推己及人,由瑞雪聯想到來年的收成、百姓的生活,高唱“但令人飽我愁無”(《浣溪沙》)。其仁愛之心與悲憫之情接近杜甫,“是他發自內心靈魂的詠嘆,是他生命本體的體現,因而這也正是他處處受到人民群眾愛戴和敬仰的根本原因。”⑧
“多情好事余習氣,惜花未忍都無言”(《花落復次前韻》),蘇軾初到惠州吟詠的這兩句詩,婉轉而概括地表達了詩人熱愛生活、民胞物與的偉大情懷。蘇軾既滿懷熱誠地擁抱生活、關愛親友、關注民生,又以一顆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賞愛萬物,把物視作自己不離不棄的友朋,甚至是自己的某種化身與象征,體現出可貴的愛物思想。他筆下吟詠的對象,往往具有人的情感、心理乃至生命。比如風的善解人意:“東風知我欲山行,吹斷檐間積雨聲”(《新城道中》);牡丹怕羞會笑:“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醉歸扶路花應笑,十里珠簾半上鉤”(《吉祥寺賞牡丹》);龜魚識聲:“朱欄畫柱照湖明,白葛烏紗曳履行。橋下龜魚晚無數,識君柱杖過橋聲”(《湖橋》);作為果品的并蒂荔枝被人分開之時,也會“苦恨”不已,希望永遠“成雙似舊時”(《南鄉子·雙荔枝》)。對《百花譜》稱為“花中神仙”的海棠,蘇軾更充滿了憐惜與賞愛:“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海棠》)。詩人以美女佳人喻花,生怕其夜深后睡去,便燃燭相伴、精心呵護,寫盡了惜花愛花之癡情。在《紅樓夢》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被制成了花簽,拈到者正是那位曾經醉臥花叢中的史湘云。用蘇東坡筆下的海棠花喻史湘云,閉目思之,竟覺得形魂俱合,愈感曹雪芹不愧為東坡癡情之異代知己。
因為,作為人情小說之典范的《紅樓夢》一書,也是充溢著真情、深情與癡情。作者在小說開篇就申明此書“大旨談情”,其“情”雖不能等同于蘇軾之情,但同樣真摯、豐富而博大。《紅樓夢》不僅熱情謳歌了寶黛的真摯、純美愛情,描繪了大觀園、太虛幻境等如詩如畫的“有情之天地”,還敘寫了家庭生活中親人間的脈脈溫情,更透過賈寶玉表現出對蕓蕓眾生的同情、體貼與悲憫,表現出生命平等的博愛情懷。作者似乎在動情地告訴我們:生活中雖然充滿了“荒唐”與“辛酸”,但人間有美,人生有愛,生命讓人無限眷戀。
正因為此,《紅樓夢》一書雖滿懷哀婉地譜寫出家族、人生、婚戀、青春生命的多重悲劇,卻“并沒有讓人厭棄人生,而是讓人覺得人生是可貴而且值得珍惜的。”就書中所寫的賈府這個家庭而言,“雖然不可避免地隱藏了許多的黑暗與罪惡,但是,總體上應該是符合儒家倫理秩序、充滿人倫溫情的。”⑨如賈母對寶玉的寵愛、對黛玉的憐愛、對王熙鳳的賞愛、對探春、湘云、寶釵等女兒的關愛,讓人感受到親情的溫暖;賈元春雖貴為皇妃,“富貴已極”,卻認為“骨肉各方”,不能“聚天倫之樂”,“終無意趣”。她對寶玉,更是“眷念切愛之心,刻未能忘”,省親時將其“攜手攔于懷內,又撫其頭頸笑道:‘比先竟長了好些……’一語未終,淚如雨下?!苯愕苌钋橐缬谘员?,令人動容;寶玉雖然輕視仕途經濟、倫常秩序,但心中也有很濃的孝親觀念。賈政對寶玉雖有諸多的不滿意,甚至嚴厲到不近人情,但在“大觀園試才題對額”的訓斥背后隱藏著贊許,甚至在“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之中,也包蘊有恨鐵不成鋼的嚴父之愛。
如果說愛情、親情是一己、一家之私愛,那么,賈寶玉對眾多少女的關懷,對所有美好事物行將凋零的憐惜與悲憫,則表現出一種普范的博愛情懷?!皭鄄┒膭凇?,是魯迅先生對賈寶玉人文情懷的高度概括。在寶玉眼里,自然界的一切生靈都是有知覺、有感情的。他不忍踐踏落花,有與黛玉一起的葬花之舉。他心如童稚,常與月亮、星星、魚兒、鳥兒說話。他關心著花草樹木的點滴變化,牽掛著大觀園女兒們的喜怒哀樂。當看到沁芳橋邊的杏樹已經“綠葉成蔭子滿枝”時,便覺因病辜負了杏花。他對女孩子,不像賈璉、賈蓉、薛蟠那樣懷著占有的心態,而是“昵而敬之,恐拂其意”。他清楚地記得身邊的女孩誰喜歡吃什么,讓人給晴雯送來“豆腐皮包子”,又特意為襲人留著她喜歡吃的“糖蒸酥酪”。鳳姐夫妻吵架傷及平兒,寶玉便把平兒接到怡紅院,為其理妝簪花,以稍盡片心而欣慰。香菱的石榴裙不小心弄污了,寶玉便讓襲人為之換裙,以免其遭受埋怨。齡官畫“薔”遇雨,寶玉提醒她身上淋濕了,卻忘了自己亦在雨中。晴雯受涼患病,大夫所開藥方藥性過猛,便堅持另請醫生開些溫和的藥,方才作罷。寧國府辦喪事,他有意站在女孩們前面擋著人,心里想的是:和尚們那樣骯臟,恐怕氣味熏了姐姐們??傊鐓螁⑾橄壬f:“在賈寶玉那里,貧富貴賤,遠近親疏,都不那么重要,對周圍許多人都有一份尊重和包容。”可以說,借助賈寶玉這個形象,“《紅樓夢》呼喚的不止是一己私愛,還及于人類大愛?!雹膺@種大愛情懷,是人世間永久的訴求,也是《紅樓夢》最可貴的內在精髓。
三、看得透徹,愛得深沉
綜上所述,曹雪芹的《紅樓夢》與蘇東坡的詩文確有內在精神的相通與相承關系。二者均善于以夢幻視角和冷峻眼光審視世界和人生,又以博大胸懷和滿腔熱情關注現實與人生。既閃動著人性中最悲憫的情懷和最寬厚的愛心,又有對人生價值與意義的終極關懷和深沉思考,體現出了某種超越時空的心靈對話。
從文本語言、具象層面來看,《紅樓夢》對蘇東坡的詩文語句多有化用、暗用或直接引用之處。如第三十八回寶玉《詠蟹》詩的尾聯:“原為世人美口腹,坡仙曾笑一生忙”,融會了蘇軾《老饕賦》和《初到黃州》詩之語意以自嘲。第五十回“即景聯句”之時,黛玉用“煮芋成新賞”喻雪花顏色之潔白,則暗用了蘇軾《過子忽出新意,以山芋作玉糝羹……》一詩中“香似龍涎仍釅白”的比喻。對蘇軾的《海棠》一詩,曹雪芹更是情有獨鐘。既在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中直接引用“只恐夜深花睡去”一句,又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兩用其典。先是眾人為怡紅院匾額題字時,有人提議用“崇光泛彩”四字,后是寶玉奉元春之命為怡紅院題詩時,用“紅妝夜未眠”一句詠海棠,皆化用了蘇軾《海棠》詩之詩意,可見曹雪芹對蘇軾詩文的熟悉與喜愛。
但二者最重要的相通與相承,還是在精神內質和深層意義層面。其過人的獨特之處在于:既對世事人生的苦難與空幻看得透徹,又對個體生命和人世生活愛得深沉,通透的生活哲理和溫暖的人性人情水乳交融,又相輔相成,并互為因果。換言之,正因為他們有滲入骨子里的真誠與仁愛,才能更清楚地體察到人世間的疾苦、不幸與無奈。也正因為皆飽受起落變幻的生活磨礪和人生挫辱,對人生空漠與痛苦有清醒地思索,才更加自覺地尋求生命的價值與人生快樂,為苦澀的人生增添一些關愛和亮麗的色彩。
雖然說,中國最好的文學,往往是性情文學;最好的文學家,往往是經歷坎坷又富于良知的性情中人;優秀的文學作品或揭示世事人生悲劇性的底蘊,或表達對現實境況與生活理想的人文關懷,皆彰顯出對真善美的永恒追求。但曹雪芹的《紅樓夢》與蘇東坡詩文相承、相通的人文精神仍是超越古今的。二人雖處在不同時代,思想觀念與生活閱歷有很大差異,但他們的作品都包蘊著豐厚的文化傳統,飽蘸著個人獨特的人生體驗,都是文章憎命達的形象演繹,是憂患中產生的生命之歌。
蘇軾最為人熟知并景仰的,是他雖歷經磨難,仍以超然之心對待利害得失的樂觀豁達、淡泊脫俗。正如陳洪先生所說,“東坡其人影響后世可謂深矣,但少有人學得來他那種基于對世事、藝術皆有深悟上的曠逸與從容,那是一種難于復現的精神景觀?!保ā洞髮W語文》)其實,蘇軾也是人情味至真、至深、至廣的作家,他基于對世事、人生皆有悲劇性深悟上的人文關懷與大愛,同樣是“一種難于復現的精神景觀”。值得欣慰的是,這種景觀在《紅樓夢》中得到了復現和發展。這是蘇東坡的光榮,更是《紅樓夢》的豐厚。二者既理性地濃縮了生命的短暫與脆弱,人生的痛苦與虛幻,又深情地演繹著人世溫情與人間大愛,昭示出文學經典感動后世的永恒魅力。
① 杜景華:《紅學風雨》,長江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189頁。
②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頁。
③ 張慶善:《百年紅學的啟示》,《紅樓夢學刊》2008年第五輯,第45頁。
④ 李澤厚:《美的歷程》,見《美學三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202頁。
⑤ 王水照、朱剛:《蘇軾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556頁。
⑥ 成窮:《從〈紅樓夢〉看中國文化》,云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83頁。
⑦ 林語堂著,張振玉譯:《蘇東坡傳》,陜西師大出版社2006年版,第143頁。
⑧ 朱靖華:《蘇軾論》,京華出版社1997年版,第170頁。
⑨ 段江麗:《從小說敘事到影視敘事的改編空間——關于新版〈紅樓夢〉電視劇的思考》,《紅樓夢學刊》2007年第3輯,第54頁。
⑩ 呂啟祥:《作為文化經典的〈紅樓夢〉》,《紅樓夢學刊》2008年第五輯,第55頁。
作 者:周新華,保定學院中文系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的苦難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