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和王小波是中國現代文學中兩個特立獨行又爭議較大的作家,他們都堅持批判的精神、獨立的人格和科學理性的文學態度,以雜文和小說著稱于世。值得注意的是,二者都是在三十七歲這一年發表了自己的重要作品并蜚聲文壇,這種巧合不得不讓人去思考二者內在的精神立場、文學主張和創作態度等方面的關系,因此有了筆者看到的對中國傳統批判的深度和影響力上的傳承以及集智慧與理性于一身充滿無限想象魅力的審美世界。
關鍵詞:魯迅 王小波 叛逆 理性
1989年,王小波在國內出版了第一本小說集《唐人秘傳故事》,當時他是三十七歲。而魯迅于1918年發表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時也是三十七歲。歲月與文學追求的暗合促使人們想進一步思考他們精神血脈中的奇妙聯系。魯迅和王小波都是所處時代爭議較大的作家,因其都堅持批判的精神,獨立的人格并以科學理性的態度投身于文藝事業。他們以創造中華民族的精神文化世界為己任,堅守思想啟蒙的人文品格。對于自己對文學的自覺承擔并勇敢擔當其先覺者,魯迅聲稱:“但或者還未能忘懷于當日自己的寂寞的悲哀罷,所以有時候仍不免吶喊幾聲,聊以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馳的猛士,使他不憚于前驅。”①王小波則表述:“但我輩現在開始說話,以前說過的一切和我們都無關系——總而言之,是個一刀兩斷的意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中國要有自由派,就從我輩開始。”②
一、無可替代的“叛逆”
著名文學評論家林賢治曾評述過:“能夠把道義感和幽默感結合起來,鍛煉出一種風格,不特五十年,就算新文學運動以來的近百年間,也沒有幾個人。魯迅是惟一的,王小波雖然尚未達到魯迅的博大和深刻,但他在一個獨斷的意識形態下創造出來的‘假正經’文風,自稱格局,也可以說是惟一的,難以替代的。”③這種社會責任感和清醒的思想意識首先表現為強烈的批判精神,敢于否定敢于諷刺,主要反映在雜文的創作上。
魯迅“對于有害的食物,立刻給以反響和抗爭。”④他用雜文表達著對中國政治、歷史、文化的獨到見解,塑造了一個永不妥協、永不屈服、永遠反抗的精神界之戰士,也因此成為一個異常孤獨痛苦的先覺靈魂。隨著時間的推移,大批雜文及雜文家橫空出世,文學界熱鬧非凡卻再也找不到魯迅雜文的獨特風貌和品性,直到二十世紀末,一個以“浪漫騎士”著稱的名字——王小波用他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藝術魅力再一次為人矚目,通過“極具個人特色的文字”表達了話語圈外的不甘心沉默的知識分子對思想、文化、社會等問題的思考。“在今天,我們最需要的就是魯迅那樣的不為時尚所蔽,更不自溶于現實,堅持批判性思考的知識分子的品格。”⑤王小波不為潮流所迷失,堅持自己的獨特思想和批判精神是我們真正需要研究他的價值所在。他們都滿懷啟蒙與拯救的心態執著于雜文創作,所以從進入話語范圍的那一刻就將矛頭指向中國的傳統文化,給予猛烈的抨擊。
從偏于否定的方面去考察中國的傳統文化是魯迅的一個自覺選擇。他從國民的身上看到他們靈魂深處的奴性,從世界的自然科學文化中看到中國人的愚昧迷信,從解剖這些病癥的過程中感受到任務的重要性。因此魯迅對中國傳統文化和國民性的批判始終貫穿于他的雜文創作中,他認為:“戰斗的作者應該注重于‘論爭’。”⑥《文化偏至論》批判“中心主義”的民族自大情緒,《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批判父權,《現代電影與有產階級》批判國民性中的驕和諂、瞞和騙。至于說中國多暴君、多貪官,老百姓只求做穩奴隸且只擅長窩里斗,這些都可以從魯迅的雜文中看到根源。
魯迅正是通過對傳統文化的否定來剖析國民性中落后的因素,以此希望得到民族靈魂的重塑和中華民族的真正覺醒。所以說“植根于20世紀中國大地上的魯迅,最終還是表現為對社會的政治、思想和文化的批判,他的人格理想始終具有現實的內容,都是以歷史和現實為目的的”⑦。因為“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動,能改裝”⑧。但魯迅堅持以批判的立場去喚醒人們剔出毒瘤,自省自強,就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年在給尤炳圻的信中說到:“歷史上滿是血痕,卻竟支撐以至今日,其實是偉大的。但我們還要揭發自己的缺點,這是意在復興,在改善。”⑨
王小波也同樣是一位傳統文化的批判者,他將筆鋒指向傳統文化和民族心理,從文化心理層面對負面和劣性文明予以解剖和批判,對隱含于各種社會問題背后的文化背景和心理根源進行探尋和拷問。如《百姓·洋人·官》中指出,“說‘不’現象是存在于國人靈魂深處的自欺欺人意識的一種反映,背后彌漫著的是一種虛妄無知、浮躁矯情,不負責任的情緒。”另外,對于諸如國學與新儒學,文化熱與文化論爭,愛國主義與狹隘民族主義,弗洛伊德與受虐狂,科學與迷信等問題王小波都給予了鞭辟入里的論斷。
如果說魯迅因其傳統知識分子的憂患意識和對啟蒙救亡的信仰反傳統,批判誤國誤人的弊端,但始終沒有完全否定儒家的救世情懷,王小波則將這種批判深入到個人意識的角度,對儒學的道德權利以徹底的批判,《文化之爭》《我看國學》《我看文化熱》《智慧與國學》《跳出手掌心》等都是令持中華文化優越的論調者振聾發聵的篇目。
“古宅鬧鬼,樹老成精,一門學問最后可能變成一種妖怪。就說國學吧,有人說它無所不包,到今天還能拯救世界,雖然我很樂意相信,但還是將信將疑。”又說:“四書五經再好,也不能幾千年地念;正如口香糖再好吃,也不能換著人地嚼。”
王小波的批判意識仿佛是失去理性的極端主義,但這種決絕的態度卻表明他對中華文化的熱愛,他的批判矛頭一直是指向國人的那種抱守殘缺、盲目樂觀的“阿Q”式的病態心理,所以對于中國文化的批判王小波是真正繼承了魯迅的當代雜文家。魯迅和王小波對中國傳統批判的深度和影響力上具有傳承的內在關系。
二、無人能及的理智
從傳統的思維角度而言,達到一定深度必須要有非理智非正常的瘋狂,但是在對中國傳統文化和現實問題的批判反思的同時,魯迅和王小波卻突出了科學理性的態度。
追根溯源,我們發現魯迅與王小波不僅能從自身的文化背景和歷史語境對歷史與現實、時代與傳統做比照,而且還能以一種更為開放的視角去超越自身的歷史條件,將研究對象置于更為廣闊的世界人文背景中去反觀我們現存的狀況,所以對缺點與劣根人性有更清醒的認識,這種不會沉迷于中國文人自我陶醉的心態得益于二者都具備中西文化的堅實基礎。
魯迅作為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作家飽讀經史子集,浸染傳統文化有著深厚的國學功底,同時他曾求學東瀛,并在日本確立了以文學服務大眾,療救世人的文化思想。王小波在國內接受正統的高等教育又在美國取得了碩士學位,這種學貫中西的背景使他們從一開始就站在文學的制高點上。值得注意的是,魯迅和王小波都曾是自然科學出身,魯迅的學醫經歷,王小波學的是理工科,而最終都以從事文學創作為個人的人生追求,這使得二者在具備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雙重文化素養的前提下觀察思考問題,往往更加客觀、理性。
在魯迅身上表現為理性清醒地頭腦和對“科學”的關注。魯迅注重科學,從他介紹科學小說時就在《辨言》中強調:“故茍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⑩他的《說鐳》是我國最早介紹“鐳”的發現論著之一,并預言這一重大科學發現將引起“思想界大革命”。《中國地質略論》《文化偏至論》《科學史教篇》對西方物質文明與科學史作了究本尋根的考察,并肯定科學的重要價值:“蓋科學者,以其知識,歷探自然見象之深微,久而得效,改革遂及于社會,繼復流衍,來濺遠東,浸及震旦,而洪流所向,則尚浩蕩而未有止也。”{11}
這幾篇魯迅初期的文章足以看出從進入文學陣營開始,他就是從科學的立場,進化論歷史觀的角度去考察人類進步的,但魯迅既沒有滑向舊文明的極端也沒有傾向隨波逐流的新潮,在對西方文化的選擇時始終是堅持一分為二的方法論,一方面揭示了科學物質文明對人類進步的巨大推動作用,另一方面也指出把科學與理性推向極端也會危及人的個體精神自由甚至危及科學本身。魯迅面對現代化道路的盲目崇拜或堅決否定的思潮始終保持科學的態度和理性的精神,應該說這樣的思考是超前的。
王小波曾用科學界的標準來期待文化界:“小說家力圖寫出一本前所未有的書,正如科學家力圖作出發現,是值得贊美的事。”{12}他對科學的理解集中在尊重知識和理性方面,《科學的美好》《生命科學與騙術》等文章都是以科學來反思孔孟學理之弊的。科學在小波的筆下并不是高深莫測的,他以諷刺和結構的“假正經”文風消解反科學的事物,所以這里的科學是生活的,實有的,且通過幽默和荒誕去體會其現實意義。因為王小波相信好的知識是破除迷信與愚昧的最有力的武器,“科學是人創造的事業,但它比人類本身更為美好。”因為它的基礎是平等的觀念和自由的心靈,他主張把科學與文學合在一起,目的是創造兩種文化的前途。但是:“科學對中國人來說,是種外來的東西,所以我們對它的理解,有過種種偏差:始則驚為洪水猛獸,繼而當巫術去理解,再后來把它看做一種宗教,拜倒在它的面前。”{13}這正是中國文化在對待科學上存在的問題,所以王小波期許中國的知識分子用科學理性的態度“創造精神財富”:
不管怎么說,中外知識分子還是做著一樣的事——這就是做自己的學問和關注社會。……中國知識分子關注社會的倫理道德,經常赤膊上陣,論說是非;而外國的知識分子則以科學為基點,關注人類的未來;就是討論道德問題,也是以理性為基礎來討論。{14}
由此,我們可以看出無論是文化批判還是科學啟蒙,魯迅和王小波都始終崇尚科學、理性、自由,堅決反對虛偽、蒙昧、自大,他們是真正地去做“值得贊美的事”。但是他們一直是處于體制外的邊緣人,奉行的都是自由獨立的意志,這使得他們面臨著孤軍奮戰的苦痛又享受著個體生命哲學的自由。所以魯迅說:“我早有點知道:我是大概以自己為主的。所談的道理是‘我以為’的道理,所記的情狀是我所見的情狀。”其實這不是偏執的對待也不是單純的隔岸觀火,而是將客觀事理植于自己的理性分析中,其基礎是他對國家、社會深沉的道義感和責任感。這種“個人”也絕不是孤立和狹隘的,而是表現為廣闊的生命境界,是對自由精神天馬行空的追求。這些思想使他“一個都不饒恕”,用懷疑的目光否定一切有關奴役的文化,強調“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顯然這些異質的自由是與國家體制不相融的也導致了魯迅的寂寞和虛無。但理性的經驗與冷靜的態度使他毅然選擇作精神道路的“過客”,即使寄情于“黑暗中的影”,“只剩干子的棗樹”“地獄邊緣慘白的小花”,也要堅持它并以此作為抵抗這個虛偽世界的最有力的武器。
自由的思想和獨立的人格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知識分子,王小波稱自己是“絕對的自由主義者”,正如周國平所說:“在他心目中,世上只有一樣東西具有自足的價值,那就是智慧。他所說的智慧,實際上是指一種從事自由思考并且享受其樂趣的能力,這就透露了他的理性立場背后蘊涵著的人文關懷,他真正捍衛的是個人的精神自由。”{15}他放棄了大學教師的職業而義無反顧地從事自由撰稿人的苦差事,他思考自由并抒寫自由,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權威,反對盲從于奴性,他敢于在別人不敢涉及的領域,描摹欲望的釋放和生命的律動,淋漓盡致地揭示現代文明帶來的人的異化后果。和魯迅不同的是,他沒有沉溺于悲觀和苦痛之中而是將這種悲劇情感發展為自由的享受生命,以智慧、性愛和有趣來抵抗昏庸和世俗,他通過《思維的樂趣》去激發人們打破“無智、無性、無趣”的世界,通過《一只特立獨行的豬》去寄托渴望自由的人生理想。王小波所構造的一切都是他自由主義精神的獨白,是對魯迅“自由之思想,獨立之精神”的繼承,并發展為集智慧與理性于一身充滿無限想象魅力的審美世界。
①⑦{11} 魯迅:《魯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② 王小波:引自王小波生前發出的最后一個電子郵件,劉曉陽:《地久天長》,《浪漫騎士——記憶王小波》,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
③ 林賢治:《五十年:散文與自由的一種觀察》,《書屋》2000年版。
④ 魯迅:《魯迅全集》(第六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⑤ 王曉明:《思想與文學之間》,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⑥ 魯迅:《魯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⑧ 張福貴:《“活著”的魯迅:魯迅文化選擇的當代意義》,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
⑨ 魯迅:《魯迅全集》(第十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⑩ 魯迅:《魯迅全集》(第十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12} 王小波:《王小波文存》,中國青年出版社1999年版。
{13} 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數》,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
{14} 王小波:《中國知識分子與中古遺風》,《沉默的大多數——王小波雜文隨筆全編》,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
{15} 周國平:《自由的靈魂》,《浪漫騎士——記憶王小波》,中國青年出版社1997年版。
作 者:馮巖,文學碩士,牡丹江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