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看”與“被看”是魯迅小說的一種基本敘事模式,這一敘事模式有著豐富的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內涵。首先,這一敘事模式展示了國人的或民眾的一種生存模式——“看別人”以及“被別人看”是一種生存常態。其次,“看”與“被看”敘事模式揭示了一種民族的精神狀態——民眾的麻木、無知與愚昧。第三,“看”與“被看”敘事模式暴露了一種政治狀況——“沙聚之邦”民眾的政治淡漠和民眾在政治層面的相互離散。
關鍵詞:敘事模式 “看”與“被看” 魯迅小說 看客
“看”與“被看”是魯迅小說的基本敘事模式之一。“看”,既指一般層面上的觀察者的目光所在,也指根據一定的價值評判標準對某人或某類人的言行加以評判。“被看”,不僅指的是通常意義上的被觀察,而且更重要的是側重于抽象意義上的“被看”或“被鑒賞”,即看客出于特殊的“審美”嗜好,以欣賞的目光“凝視”被看者,或者根據一定的價值評判標準對被看者的言行做出某種評判。“被看”是“看”的對立面,“看”與“被看”兩者之間實際上是二元對立的關系。“看”與“被看”這種二元對立的圖景在魯迅的很多小說中都存在。
在《阿Q正傳》中,阿Q和其他未莊人對觀看“殺革命黨”有著濃厚的興趣,當阿Q向趙莊的人們講述在城里看到殺革命黨的情景時,“聽的人都凜然了。”就因為阿Q在城里“看”過殺革命黨,他在未莊人眼里的地位和趙太爺差不多了。阿Q不是革命黨,但他的被殺同樣引發了看客們濃厚的興趣:當阿Q臨刑前游街示眾時,周圍是“許多張著嘴的看客”和“螞蟻似的人”,大家都爭先恐后地去看阿Q是怎樣被槍斃的,以致出現萬人空巷的場面。
在《孔乙己》中,咸亨酒店的人們對孔乙己表現出極度的“關心”,作品的整體描寫也展現了“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人們欣賞孔乙己的生存窘況,“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人們殘忍地盤問他挨打的事:“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酒客們經常拿生僻的字來考他,嘲諷他沒考上秀才,進而發出陣陣哄笑,而他的人格尊嚴也在眾人的笑聲中消解。在他被丁舉人打折了腿,肩上吊著破蒲團,用兩手爬到咸亨酒店去時,眾人仍然不放過他,取笑他偷東西,拿他做笑料,最后,他在窮困及眾人的嘲笑聲中默默地死去——“看”與“被看”的鬧劇隨著他的死去最后畫上了句號。
除《阿Q正傳》《孔乙己》之外,《祝福》中柳媽以及魯鎮的人們麻木地“欣賞”祥林嫂的不幸,《藥》中看殺革命黨,取人血做藥,眾茶客談殺革命黨,《示眾》中的無知民眾看殺革命黨,《明天》中藍皮阿五和紅鼻子老拱等酒客“欣賞”單四嫂子的不幸,這些情節也體現了“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
“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是社會生活圖式在文學創作中的投影。魯迅曾說過:“群眾,——尤其是中國的,——永遠是戲劇的看客。犧牲上場,如果顯得慷慨,他們就看了悲壯劇;如果顯得觳觫,他們就看了滑稽劇。北京的羊肉鋪前常有幾個人張著嘴看剝羊,仿佛頗愉快,人的犧牲能給予他們的益處,也不過如此。而況事后走不幾步,他們并這一點愉快也就忘卻了。”(《娜拉走后怎樣》)這一論斷表明,作為民眾啟蒙者的魯迅對“看”與“被看”的社會現實有著深刻認識。面對這到處皆是的麻木的中國“戲劇的看客”,魯迅先生陷入了沉思,“看”與“被看”這種敘事模式展示了魯迅先生獨特的文化思考。這種文化思考的主要內容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展示了國人的或民眾的一種生存模式——“看別人”以及“被別人看”。“看者”通過欣賞他人不幸的途徑來淡化自己的不幸。“被看者”是不幸者,“看者”也是不幸者,二者處于兩種生存狀態之中——可能是不幸者與更不幸者的關系,也可能是解救者與被解救者的關系。比如,在《祝福》中,當祥林嫂向魯鎮的人們反復講述阿毛被狼吃的故事,希望借此減輕自己的痛苦及希冀得到周圍人的關心和同情時,其行為再次吸引了看客們的注意:“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著。”在阿毛被狼吃的“新聞”成為“舊聞”之后,在祥林嫂的悲哀經大家咀嚼鑒賞了許多天,早已成為渣滓,只值得厭煩和唾棄之后,人們實在沒有什么東西可“看”了,就關心起祥林嫂“額角的傷疤”。祥林嫂的不幸并沒有引起魯鎮人們的真正的理解與同情,而人們只是把她的不幸當做可供消遣的“故事”或茶余飯后的談資,為自己靜如死水的生活增添了一點調味料。魯鎮的這些看客們自己本來是不幸的,他們也生活在貧窮和困苦之中,深受地主階級的剝削和壓迫,但他們卻熱衷于欣賞祥林嫂的不幸,妄圖在“鑒賞”祥林嫂的痛苦的過程中得到某種滿足與快感,從而使自己的不幸和痛苦得到宣泄、轉移以至被最后遺忘。①
其次,“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展示了一種民族的精神狀態——民眾的麻木、無知與愚昧。這種精神狀態由多種因素促成。在我國漫長的封建宗法制社會中,統治階級將上尊下卑的等級觀念以及道家思想中的消極處世哲學社會化,于是民眾被愚化、馴化;特定的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的生產方式的制約,民眾形成了一種麻木不仁、無聊散漫的精神狀態,這樣的精神狀態造成了民眾精神生活的極端空虛和無聊;②還有數千年的暴政,使老百姓“噤若寒蟬,想做奴隸而做不得,因此產生了奴隸意識;而奴隸意識,又直接孕育了看客意識”③,對于那些與己不相關的事,他們袖手旁觀,生怕惹禍上身,對別人的苦難表現出極端的冷漠,毫無憐憫之心。這些因素綜合起來就導致了民眾的麻木無知和愚昧的精神狀態。《藥》通過對“看者”與“被看者”相互關系的展示,凸顯了“看者”的麻木、無知與愚昧。主人公華老栓就是一個愚昧、無知、麻木的底層市民的典型形象。他的愚昧、無知、麻木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使用自己的血汗錢去購買毫無醫療價值的“藥”,二是將解救自己于水火的恩人的鮮血當做“藥”。華老栓是民眾中的一分子,整個民眾群體也是愚昧、無知、麻木的。夏瑜與民眾的關系是解救者與被解救者之間的關系——“看”與“被看”的雙方分別是被解救者與解救者。夏瑜是“解救者”,他想啟蒙民眾,說“這大清的天下是我們大家的”,卻被民眾認為是“發了瘋了”,“被解救者”還說他“可憐”。最后他為了民眾而獻身,而民眾充當了看客:夏瑜就義時,周圍聚集了一批麻木的看客,他們沒有同情,沒有義憤,只是伸長了頸項看熱鬧;隨后,夏瑜的死成為無聊茶客們的談資:有人因夏瑜在牢里還敢于勸牢頭造反而氣憤,并因牢頭打了他而高興,有人說夏瑜大逆不道,還有人說夏瑜悲憫牢頭“可憐可憐”是狂妄。——那些蒙昧的茶客自然無法理解夏瑜的“可憐可憐”的含義,有見識的花白胡子還以為夏瑜是在說瘋話。④更令人心寒的是,竟然連夏瑜的母親也不理解兒子,甚至以兒子的死為恥辱。華老栓與民眾的精神狀況是特定時代整個民族麻木、無知與愚昧精神狀況的縮影,“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展示了這種縮影。
第三,“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揭示了一種政治狀況——“沙聚之邦”民眾的政治淡漠和民眾在政治層面的相互離散。專制主義的政治高壓與愚化馴化教育造成了民眾對自身政治權利的漠視和對國家政治的冷漠,因此,當阿Q或革命黨被殺時,民眾只關注殺戮本身的可觀賞性,而不關心被殺戮者為何被殺及被殺戮者的死與自己有無關聯。在分散落后的小農經濟環境中,專制主義的政治高壓還造就了民眾政治層面的麻木、怯弱與自私:一方面,他們明哲保身,盡量遠離“政治紅線”,另一方面,他們麻木地“欣賞”因政治原因而遭受懲罰的人。《阿Q正傳》《藥》《示眾》等作品真實地展示了民眾在政治層面的相互離散狀態。
總之,在魯迅小說中,“看”與“被看”的敘事模式有著豐富的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內涵。這一典型的敘事模式,承載著魯迅深沉的文化思考,寄予了魯迅對民眾覺醒、國民健全的厚望。
① 董淵:《論魯迅小說中看客形象的悲劇意蘊》,《濟南職業學院學報》2008年第1期。
② 李楠:《淺論魯迅筆下“看客”形象的悲劇意蘊》,《現代語文》2009年第4期。
③ 馬偉:《試論魯迅作品中的“看客”形象》,《社科縱橫》2003年第2期。
④ 吳中杰:《吳中杰評點魯迅小說》,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43頁。
作 者:何文文,孝感學院文學院0801141班學生;周水濤,文學博士,孝感學院文學院副院長,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小說。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