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心沫,1976年出生在一個傳統的父權家庭,于是反叛成為她的性格的重要組成部分。她的生命歷程演化成她的女權主義藝術,她打開自己的身體,沿著記憶的軌跡,將美與殘酷融合在一起,構成了獨特的藝術形式,給中國當代女性藝術帶來了強大的視覺沖擊。見到李心沫,是在798高氏兄弟藝術館二樓的樹上咖啡廳,她的外表不像她的藝術那么前衛大膽,而是優雅含蓄。那么,關于她的超乎尋常的女權藝術,她是怎么言說的呢?
《收藏·趨勢》:現在許多女性藝術展都比較溫和,我也看到,之前您寫了一篇文章,說中國的女性主義藝術還沒有開始。
李心沫:是的。其實在20世紀初期,中國的女權運動還是非常激烈的,女性開始走出家庭,接受教育,當然,那時是有一個大的時代背景的,就是民主革命。但后來,特別是改革開放30年,女性在市場競爭的過程中逐漸被商品化和被弱化了。針對婦女的性暴力,以及存在于職場中的性別歧視越來越嚴重,更多的問題凸顯出來。現在大家談到“女權”很避諱,這個詞本身就很敏感,因為與權力有關。其實在國外,有一個基本共識——女權是基本人權的一部分,性別歧視既是違背人權。國內沒有這種意識,即使是一些民主人士,也沒有意識到“女權”也是“人權”。
西方的女權運動是伴隨著民主革命開始的,力求實現包括種族,性別,階級的平等。女性主義藝術是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產生的,女藝術家開始運用女性主義的理論來爭取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打破了之前一直由男性統治的藝術領地,越來越多的女藝術家得到世界的承認。中國女性的權利不是自己爭取來的,而是自上而下賦予的,所以缺少一種獨立和自覺。實際上還是不平等的,比如雖有平等受教育的權利,但從實際來看,并沒有多少女政治家、女教授,也沒有多少女藝術家。
女性主義理論80年代后開始傳入中國,開始是文學界,后來是藝術界,但由于理論的薄弱,導致女性主義藝術一開始就表現出了一種女性氣質,而缺少一種反判性。越到后來,越遠離女性主義藝術,而演變成女性藝術,其實就是“女人的藝術”,所以我說,真正的女性主義藝術在中國還沒有的開始。但其實這其中也有很好的女性主義作品,只是許多藝術家沒有形成更加明確的創作理念和女權意識。
《收藏·趨勢》:女性藝術家走不出來是不是也有自己的問題?
李心沫:有。但是,我的觀點是:人從來都不是獨立的個人,都是社會的一個組成部分。如果這是一個社會普遍存在的現象,那就不是一個個人的問題,而是社會的問題。比如在國外,在一個展覽里面或者是會議里面會男女各占一半,但是在國內的絕大多數重要的展覽里邊,女藝術家只占有很少的比例,女性只是作為陪襯。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性別平等只有在社會制度保障的情況下才能實現,越是在更加公正和文明的社會里,女性越會得到更多的機會和尊重。
《收藏·趨勢》:您覺得女性掌權,男性會不會也是被壓抑的?
李心沫:這正是人們對女權的誤區之一。女權并不是要掌權,然后去壓迫男性。它反對的是這種壓迫的機制本身。女權是追求每個人的獨立與平等,反對一切等級關系,消解權力結構,即不要強權也不要屈從。我們的社會結構恰好是這樣一種家長制的結構,所以導致一切人際關系都是按照這種等級秩序劃分的,所以出現強勢與弱勢。男女的關系恰是在這樣的一種結構里面,所以是不平等的關系。根據女權的理論,兩性是平等的,實現平等的前提是打破一種性別壓迫另一種性別的制度。
《收藏·趨勢》:您的作品跟西方女權主義藝術家的表達頗為相似,都比較直接、大膽。
李心沫:受到她們影響是一定的,因為我讀過不少女性主義的書籍,做出來的東西自然會受到影響。但是,我的創作更多與個人經歷有關。我經歷了很多事情,當時都無法解釋——怎么會經歷那么多的挫折,后來看女性主義的理論,我才越來越明白自己是怎么一回事,似乎所有痛苦的來源都源于你生長在一個父權的社會,而你內心里其實是充滿反叛的。當我往內心尋求得越深,就會相遇自己的藝術。當我發現內在的藝術的時候,我也在重塑自己。一個小說家,其最成功的作品往往是他的自傳,但他寫的不只是簡單的自己,而是經過分析,能引起讀者共鳴的藝術,同樣如此。藝術家不僅要立足于自己,更要讓別人感受到。我的作品一方面會把自己的經歷和體驗放進去,但同時也有社會性,我把自己當做社會的一部分來解剖。
《收藏·趨勢》:但中國是一個崇尚中庸之道的國家。
李心沫:你說得很有道理。我的作品拿到國外去都沒有問題,得到很多的贊賞,但在國內就無法接受、無法理解,覺得這與中國的傳統背道而馳。但我覺得,這也沒有問題,中國本來就是一個缺少創造力和活力的國度,并且國人的審美能力很低,對藝術基本沒有常識,更不要說欣賞,面對作品除了大驚小怪就是無言以對,所以不被國人認同我很慶幸,若被接受了,我也就基本“腦殘”了,也會和大家一樣“中庸”了,世界上沒有什么比“中庸”思想更墮落的了。我不喜歡“中庸”,所以也做不出什么“中庸”的藝術。
《收藏·趨勢》:這樣的作品,這樣的藝術行為,目前在國內沒市場。
李心沫:我從來都沒有想過靠這些作品去掙錢。我一直在教書,藝術只是副業,所以沒有那么大的壓力。如果真是完全是為了市場,我也做不出這些作品來。
《收藏·趨勢》:那您覺得,您這些藝術能發揮的價值功用在哪里呢?
李心沫:其實之前有一段時間我也為此很糾結。在做社會性的作品時,我接觸到那些社會底層的人,看到許多不公正的事情,在那個時候,我甚至都不愿意做藝術家,因為感覺藝術太弱,我甚至想做律師幫他們打官司……但是后來,我有了新的理解,覺得藝術并不是直接地改變社會,它可以從意識層面上改變人的思想,藝術作品中跨越時空的東西才是會留下長久影響的。我的創作后來越來越傾向于私人與社會的交雜。從一個個體出發展開對社會以及政治、文化的思考。我不能說出我的價值在哪里,但我知道這些作品在不斷傳播出去,我的思想也就傳播出去,的確,許多人不解,但是許多人尤其女性也會從中獲得啟示和力量。這已經足夠了。
《收藏·趨勢》:您對女性身體怎么看?
李心沫:關于女性的身體,有一個概念叫“身體的政治”。女性的不平等很大一部分都與身體有關系,比如在消費社會里,女性的身體是被消費的。在父權社會發展的幾千年里,生育、強奸、性暴力、性交易等都與女性身體有關,而對其身體的壓迫也構成了父權壓迫的重要部分。因此,女性的解放首先就是“身體的解放”。在父權社會里,女性被要求的只是身體,身材好,長相漂亮即可,無所謂大腦,有思想的女人反而被排斥,過于獨立的女人大家都敬而遠之。
《收藏·趨勢》:您覺得,男性會對有思想的女人產生恐懼嗎?
李心沫:只是在中國會這樣。在西方完全依賴他人的女性是被人嘲笑的,大家講的是兩性平等,對女性的要求是有思想與智慧。而在中國恰恰相反,女性越是笨,喜歡依賴和柔順越會得到贊賞,而越是獨立具有思辨能力越是受到排擠。當然,一個最重要的不平等是經濟的不平等,這直接導致了女性對男性的依附關系。如果在社會里,每個人都能通過勞動養活自己,那哪來的依附呢?這是一個社會問題,我把女性性別問題作為社會的一個部分去關注。
《收藏·趨勢》:《新開河之死》是一個關于生態和女性的作品吧?
李心沫:對,女性跟生態、自然等都是聯系在一起的,在西方就有“生態女性主義\"流派。人類以自我為中心,認為人是高于自然中的其他生命的,并且強調人對自然的改造和控制。男性中心主義以及人類中心主義是一樣的思維,這兩種思維都是需要打破的。
《收藏·趨勢》:那您的女性主義觀點是什么?
李心沫:我是站在消除“二元對立”的立場上的。我覺得世界是多元的,萬物皆平等。人與自然是平等的、相互依存的,兩性也是如此。我跟大地、河流甚至所有人都是一體的。我相信一種系統論,反對社會文化的建構。佛教有一個觀點很有意思,世界是虛幻的——“如夢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我覺得可以借鑒里邊的某些認識。比如高低的概念就是人建構起來的,實質并沒有不平等,但是有了人,就有了不平等。許多概念都是人以自己為中心去建構的,強加一己之好惡于物之上。我所主張的女權就是要打破這種對世界的曲解,希望萬物回到最初的平等。
《收藏·趨勢》:那為什么一定要用陰道、經血呢?
李心沫:經血在傳統文化里邊是一種十分污穢的概念,其實它本身并沒有什么,它就是人體里的血液,正是父權社會文化的厭女癥情節才導致世俗社會對經血的厭惡。它同時是女性不平等的一個重要根源,女性的經血和生育使女性成為弱勢的一個重要根源,她們的生命于是與生育聯系在一起,而被排除在社會生產與文化領域。我創作這些作品的時候是有一個具體的情境的,我要畫我最切膚的那些經歷,與生育有關的一些記憶,而經血又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經血很真實,并且帶來了一種新的質感和體驗,我也試驗過很多其他材料,但都達不到那種滄桑與殘酷的效果。我覺得它是政治性的。如果跳出個人的視角看這些作品,就會發現除了材料之外,它本身還有一種象征性,我把這一類作品歸類為“身體的政治”的女性主義藝術。
身體的壓迫歸根結底就是性的壓迫。你看過《陰道的獨白》嗎?這是個聞名世界的戲劇。《陰道獨白》是在采訪基礎上完成的,她采訪了不同群體的兩百多個婦女,了解她們關于陰道的感受,比如有的人被強奸過,有的小時候被性侵過的,還有戰爭時期被士兵用槍插進去的,還有生孩子的,這一切都是從陰道開始的。
強奸在中國其實很普遍,但大家都把它當做一個私人問題不去講,即使講出來也可能得到的不是同情,反而是嘲笑。這就是一種很強烈的不平等。
《陰道的記憶》這個作品跟那個戲劇有關系——一把槍插在陰道里邊。那是在講述戰爭中的女性的遭遇,同時又是一個隱喻,那把槍象征著男性的強迫與暴力。
《收藏·趨勢》:不少人對女性藝術家、女性主義藝術家的稱謂避之不及,您是否愿被稱為女性主義藝術家?
李心沫:我是藝術家,這個不需要強調,恰恰是女性藝術家一詞在強調性別。我愿意被稱作“女權主義藝術家”,因為女權主義不是標簽,它是一種思想,也是一種主張。如果女權主義不再是問題了,那女權主義的標簽也就失去意義了。在女權主義還是一個問題的時候,我愿意把它拿出來稱謂自己。尤其在中國此時,人人談女權色變的時候,更有意義。
《收藏·趨勢》:您現在在教書,那學生看過您的作品嗎?
李心沫:教書是我的職業,在生活中我是一個完全不同的我。我的學生并不了解我。
《收藏·趨勢》:是您覺得您的藝術太過火了嗎?
李心沫:對于藝術,我覺得沒有過火之說。藝術家的立足點就是打破禁忌,很多打不破的東西都是靠藝術打破的。我一直認為藝術的一個功能就是超越世俗,藝術家也只有超越了這個層面才會擁有不同的視野,做出與眾不同的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