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明：“低仿品就能忽悠專家！”

《誰在忽悠中國》絕不僅僅是一本“揭秘”意義的書，它的價值在于走進一個個活生生的人，通過各種不同層次視角獲得的信息來重新審視收藏，拷問社會以及每個人的心靈。

本刊從2012年1期開始，每期選擇其中部分內容進行轉載，本期為選載內容之十二。

相信一個個真實的調查將帶給讀者完全不同的感覺。

就算你們買主有這個要求，那我也可以按照要求去做。胎釉測試過關了，開張鑒定證書，然后又憑著科技測試鑒定書去找眼學專家開張鑒定證書，兩證俱全，那不就是真東西了？

采訪時間：2010年5月、9月

采訪地點：受訪人的窯場

受訪人：李華明（化名），景德鎮高仿“隱士”，從事陶瓷制假業20余年，身居僻壤，從不在媒體上露面，每年按照境內外拍賣公司和古董商人的訂單出貨。 暗訪人：吳樹 暗訪身份：藝術品經紀人

吳樹：李師傅，聽說您是景德鎮高仿這一塊的“隱士”，不太跟外界聯系。生意人都喜歡熱熱鬧鬧的有人氣，您為什么那么低調呢？

李華明：生意人也分兩種，一種是產品不過硬，需要熱鬧拉人氣。另外一種靠實力，東西好別人自然來找你。這不是，我沒有打廣告，您不也找上門來了嗎？

吳樹：您做的高仿品主要是哪些朝代的東西？元青花嗎？

李華明：我做的主要是明清官窯器，現在傻瓜才去仿元青花！元青花那么少，滿市場都是“鬼谷子下山”，騙誰去？年初景德鎮出了一大批“元青花裝酒梅瓶”，仿制低劣，一眼的假貨，居然還有那么多人去買，都是想賺錢，于是就傻子騙傻子！

吳樹：明清官窯器的存世量不也很少嗎？

李華明：明清朝代長，流落民間的官器盡管少，但還是可以找得到。搞收藏的人大家都以為自己眼力好，去“淘寶撿漏兒”，去尋找那種千分之一的機會！

吳樹：您做明清官窯，怎么過胎土測試這一關？

李華明：我們完全按照傳統配方去做，多少高嶺土，多少磁石，磁石是哪里的，高嶺土是哪里的，完全照套，這個很容易，上機測不出來的。

吳樹：您這樣也只能對付胎釉測試，我去中科院看過，他們還有什么中子測試等多種復合手段實驗，你們能對付嗎？

李華明：那個要麻煩一點，可是有多少人會費那么多工夫、花那么多錢去把所有測試一項一項全做完呢？就算你們買主有這個要求，那我也可以按照要求去做。胎釉測試過關了，開張鑒定證書，然后又憑著科技測試鑒定書去找眼學專家開張鑒定證書，兩證俱全，那不就是真東西了？

吳樹：那些專家就那么好騙嗎？

李華明：您也是專家吧？我說句實話您別生氣……

吳樹：我不是專家，我是藝術品經紀人。

李華明：那也是專家。我實話實說，有些專家狗屁不通，用低仿品就能忽悠他們！

吳樹：您這話有些言過其實了，低仿品就能忽悠專家？您有這樣的事例嗎？

李華明：事例多了去了！比方說，我看到有一期那個《尋寶》節目，一只在樊家井遍地都是、幾十塊錢一個的四系青花小罐，經專家一鑒定，說是元代的。這只罐子還在另外一個地方也出現過一次，好像叫《夢想成真》吧，專家也是這樣說！

吳樹：您怎么就那么肯定那只青花罐子就是假的呢？您又沒有看過、摸過實物。

李華明：那種低仿品還要過手？看看就明白。如果是高仿品，我都能說出是誰做的！我們天天做這些東西，說句實話，比專家強多了，我們才是真正的專家，哪件東西是誰做的，落眼就說得出來！

吳樹：您不是吹牛的吧？

李華明：不相信？我們做一次試驗好不好？

吳樹：做什么試驗？

李華明：您明天不是還要去高安博物館嗎？我告訴你一件事，他們自己說那幾十件出土的窖藏元青花，所有大件物品所用的青花料都是蘇麻離青。我上不了手，連看一眼實物的機會都沒有。但是，單憑在網上看了照片我就能斷定，幾樣大件器物，三分之一用的是蘇料，三分之二不是蘇料。不相信您明天親自去看看我的判斷對不對。

（次日我到高安博物館考察，對該館的幾只元青花梅瓶的青料結晶斑進行顯微照相，然后再與我在中科院和國博等單位拍攝的蘇料結晶斑做對比，得出的結論與李華明所說的情況基本一致。）

吳樹：到您這兒買高仿品的大多是些什么人？

李華明：有博物館的，有拍賣公司的……

吳樹：博物館買去干什么？

李華明：拿去展覽、去賣呀！

吳樹：是當真東西還是當藝術復制品去展銷啊？

李華明：當然當真東西賣，他們還帶上專家鑒定證書賣！

吳樹：很難相信……拍賣公司也直接拿去賣嗎？

李華明：當然，您一定也覺得不可思議吧？

吳樹：哪些拍賣公司呀？

李華明：你們北京來的最多！像××拍賣公司這幾天就來了人，在景德鎮一口氣拿了100多萬塊錢的高仿清代官窯器……

吳樹：他們拿回去也是當老瓷器拍賣嗎？

李華明：哈哈哈，虧你還是做藝術品經紀人的，當然是當老瓷器賣呀，不然誰要？

吳樹：我不相信，拍賣公司就敢這么明目張膽地來景德鎮收購高仿品拿回去上拍？

李華明：也不是明目張膽，他們來這里也只有我們少數幾個人明確對方的真實身份。不怕您知道，我燒制的東西，年年都有上大拍賣公司賣場的，成交率一般在60%以上。黃××、向××只是喜歡張揚、名聲大，他們燒的東西進拍賣場，成交率比我的低多了！去年他們拿去上拍的東西，賣出去的不到30%。

吳樹：（吃驚）您又在吹牛了吧？拍賣公司上拍的東西必須流傳有序，要查檔案，你們送去的東西他們能收拍？

李華明：當然不能！現在做什么事都有一個圈子，我們只是把東西賣給他們那個圈子里像你這樣的經紀人，有的是藏家，有的是他們的親戚朋友，還有的干脆就是拍賣公司找貨的業務員。前天我還出了一只宣德青花罐，收了他65萬……

吳樹：請教一個問題，明清官窯器都是宮廷畫家所繪，你們雇傭的畫手能描摹得如此準確嗎？不會露怯？

李華明：只有低手才去描摹，人家三片葉子你也三片葉子，人家眉毛在哪里彎一下，你也跟著彎一下，有的人甚至拍下來用膠片貼上去描摹，那樣做，碰上厲害的專家當然會露出馬腳！我們不會那樣做，買一些老東西做樣子，讓畫手領會宮廷畫家們的繪畫風格，然后套用畫面布局、人物和風景的比例。這里是個人，點下來，在這個位置上畫上另外一個人，等等，只要掌握了這些風格，就可以信手去畫。專家一看，風格一樣，線條流暢，畫面布局協調，加上胎釉符合當朝物品的特征，不就是官窯真品了嗎？

吳樹：一件東西做出來了，畫出來了，燒出來了，仿得再好，新東西會有賊光啊，你們怎么對付？

李華明：那早已經不是問題了。如果用柴窯做高仿品，就將柴棍子先用鹽水浸泡一下再裝窯，鈉在高溫下會化成氣體，燒出來的東西很柔和，我們叫它“肉質感”，不會有賊光！現在我們一般不用柴窯燒高仿品了，造價太高。我們有兩種方法，一種是前期用電，后期用木炭，木炭沒有煙，經過氧化還原反應后，非常漂亮；第二種方法則是在恰當的時候往爐里面加進去一些用鹽水泡過的松樹枝，燒出來的瓷器不但沒有賊光、柔和，還會像明清官窯真品一樣油潤、肥亮！

吳樹：（倒抽了一口冷氣，由衷地）厲害！那怎么解決表面的“包漿”問題？

李華明：這個方法有很多，過去我們一般是請些老太婆，發給她們比較細膩的獸皮，去磨、去擦……

吳樹：那樣做在顯微鏡下不會露出痕跡嗎？

李華明：不會，傳世物品的包漿怎么來的？不也是人用手把玩多了，在瓷器表面形成一層物質？獸皮去擦跟人手去把玩是一個道理。不過這種辦法很慢、很費勁，現在除開特殊情況不用。現在有人用物理震動，有人用藥水浸泡……

吳樹：如果用藥水浸泡不就通不過釉面測試關嗎？有外來物質呀！

李華明：那只是概念性的想象！您想想，假若用水去洗，會測出什么來嗎？我們用的藥水不是真正的藥水，不再像過去那樣用氫氟酸、高錳酸鉀，那樣會傷釉，做出來的東西內行人一看就不自然，手感不好。現在是用幾種自然物質配合起來用，水還是水，胎土、釉的成分都一樣，什么都沒改變！

吳樹：您用的是什么東西？

李華明：那可不能告訴您……

吳樹：您學過高等化學嗎？

李華明：（笑）上哪里去學高等化學喲，低等化學都沒學過。小時候家里窮，我連初中都沒讀完！

吳樹：那您這些化學知識怎么來的？

李華明：這方面我有顧問，大學老師，我們一起做實驗，搞了幾年我自己也懂了。干我們這一行，有點實用的知識就行了，又不去大學講課！

吳樹：還有一個問題，都知道柴窯燒出來的瓷器，氣泡不均勻，大的大、小的小，而且年代越長，它的氣泡會起化學變化。你們用電窯、氣窯做仿品，怎么解決氣泡問題？

李華明：你要懂得氣泡的生成原理就不難了，無非是溫度不平衡造成的。你看著—（用手推動氣窯的手閘）時開時關，溫度忽高忽低，氣泡不就有大有小了嗎？至于弄破氣泡，讓氣泡變成舊色，那也不是難事……燒甜白釉、卵白釉、青白釉都一樣，只是還原焰不一樣，掌握好壓力表就行！

吳樹：我如果買了您的東西，能保證通過科技測試關嗎？

李華明：沒問題，別聽那些搞機測的專家嚇唬，從我這里出去的東西，不管拿到哪里去檢測，從來沒有被打下來的！比方說釉面測試，我配制了一種藥水，將新東西放在里面浸泡，泡的時間越長，年限就越長。

吳樹：你怎么能把握好浸泡時間和要達到的歷史時間是一致的呢？

李華明：是啊，這是個頭疼的問題。起初，我要做一件乾隆的東西，可是泡長了時間，買家拿到北京去做科技測試，測出的年代是400多年，跑到明代去了，那就不行啊。接下去我就不停地做，不停地拿去測試，浸泡時間加一點、減一點，做到完全符合就記下來。再做就完全符合了！

吳樹：您這里現在有沒有官窯高仿品？我想買一件回去。

李華明：現在沒有，我這里出去的東西必須提前半年定做。您若是要得急，明天我可以帶你去我一個徒弟家看看。現在他做的琺瑯彩拿出去可以賣到幾十萬！我另外一位徒弟燒的粉彩在外面也賣得很好，很多拍賣公司的托兒都找他！

比方說一個名叫×××的人，在北京古玩界很有名，他一跺腳，北京古玩圈都得顫三顫。早年他不收假東西，只收真的，現在他將原來收藏的真品拿到我徒弟那里復制，然后再套上故宮博物院帶封條的錦盒，以別人的名義拿去上拍。錦盒有真有假，打算拍出天價的高仿品用真盒子——那是他在“文革”期間收購的。現在景德鎮一些做仿故宮博物院瓷器的人，買一個那種仿造的古版錦盒都得花幾百塊錢！

吳樹：那人也是搞收藏的？

李華明：原來是，現在主要是搞東西上拍，他在拍賣公司有內線！

編者后記

整整持續一年，共計12期的《誰在忽悠中國》選載，到本期正式告一段落。不知道看過文章的讀者，對于文物收藏以及文物市場環境是否會有認識的觸動。文以載道，如果文字僅是為了迎合和獵奇，那么這種文字的生命力是脆弱的——文化的思辨力，才是這本書的內涵，也是我刊選載這本書的理由。感謝吳樹老師對本刊的支持，我們真誠期待他的下一本書。此外，本刊選載的只是部分內容，并非全部，更多精彩請看原著。這本書在臺灣也有出版，只不過書名不同，叫做《誰在淘寶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