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去長沙百里外的小城開會,深感只要離開長沙這個大工地,碧空萬里便隨處可見,添加過漂白劑的魚鱗云亦隨處可見。正歡喜間,在酒店里翻閱當?shù)孛襟w的會議報道,內心的歡喜又加深一層:報屁股上的一張郵票圖,把我拍得精神矍鑠,年輕了10歲。我眉花眼笑地找主辦方的記者,讓她幫我尋原圖,準備以此作為標準照,將來繼續(xù)蒙騙廣大師奶。未幾,收到郵件一看照片,我五雷轟頂:兩鬢白發(fā)還在,滿臉溝壑還在,哪有什么濁世佳公子,只有姜子牙和楊振寧。我那見報的靚仔照片,乃是心懷惻隱的死鬼編輯PS過的。
我心生涼意,想起了一名網友的話:羅玉鳳站在紐約港口上舉個蛋卷冰激凌,也裝不了自由女神嘛。
跟往事干杯,是不可能的;跟臉上貼的切片黃瓜干杯,更不可能。我本來只知著名演說家曲嘯在蛇口遭遇過風波,最近看史料,方知他20多年前赴美講演時,亦曾因“撫著傷口唱贊歌”,被一名歷史學者迎頭痛擊,苦心孤詣打造的面具驟然碎裂剝落,終于半身不遂,郁郁而終。曲嘯多年牢獄,半生坎坷,號稱當代牧馬人,演講滴水不漏,高潮迭起,沒想到被一句大實話戳破了命門,真氣盡泄。更有趣的細節(jié)是,他在演講時說自己在勞改農場時有個女孩給自己送大餅,他于是娶了過來,但毫無感情基礎亦無共同語言。想是曲教授青云直上之時,多少煩厭了糟糠。但曲嘯臥床之后,糟糠十余年如一日照料他,那張在他眼前晃蕩的蔥油餅般的臉,或許又美好了許多。
有的臉不會變,有的臉卻可以轉瞬面目全非。小城同行短信預約我談城市印象,我早已打好腹稿,準備大談該城名人清朝名臣胡林翼的嫖娼往事,門鈴一響,進來的卻是兩名美女記者,我頓時收起嬉皮之相,肅然評點起經濟發(fā)展和人文底蘊,仿佛內心里從未駐扎過一座妓院。胡林翼昔年與善化籍的湖南鄉(xiāng)黨周壽昌逛發(fā)廊,北京公安抓嫖時鄉(xiāng)黨獨自逃逸,胡恨極,自此帶兵不招“善化籍油滑之人”。善化即長沙,我是半個長沙人,來到胡林翼故里,終究還是不能以誠待人。所以梁啟超《金縷曲》說:隔蓬山,何處窺人面。
我之見風使舵,大概還只算兒科。變臉最厲害的,是大漢奸丁默邨。1932年國民政府開會,其中有個提案直斥海軍腐敗庸廢,濫權自肥,“除鳴禮炮外別無效用”,建議將高級將領一律罷免,這個提案正是丁默邨領銜。多年以后,我們才知道,在梁朝偉式的回形針背影之下,大漢奸也曾有一顆憤激的赤誠之心。
你見過的云,走過的橋,未必便是真正的云,真正的橋。有網友吐槽曰:“我遇見的出租車司機熱情得過分,我只不過要去五公里遠的地方,他卻領我看遍了這個城市所有的景色。”我們所能見到的最真實最坦誠的臉,是那些一心效忠衙門的大學畢業(yè)生,因為他們的生活只有兩種規(guī)劃:混日子,考公務員;考上公務員,混日子。
想來不會變的,是生離死別的臉。杰克沉沒冰海時最后一個神情,露絲畢生都會記得。柴靜采訪臺灣老人高秉涵,他13歲那年,母親在他的包袱里塞了20枚袁大頭,讓他從山東去南京讀書,他坐在馬車上只顧低頭吃石榴,同學說“你娘喊你”,他抬起頭時車正拐彎,娘不見了。他裹挾在亂世的人潮里流浪、過海,再也不能在烽火盡頭看到娘的臉。他為那一霎的饞嘴,痛悔畢生,從此再也不吃石榴。
劉原
專欄作家,現(xiàn)居湖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