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日本東京充滿江戶情趣的淺草一帶,時常可見一輛輛人力車拉著臉上涂白的女人,匆匆走過鬧市,她們穿著華麗和服,腳笈厚重木屐,讓無數游人不禁回眸。她們就是日本傳統文化的代表—藝伎。
曾幾何時,京都藝館林立,從藝人員多達幾萬人。不過,隨著時代的變遷,由于訓練嚴格,生活辛苦,再加上以取悅男性為主,這一行業在二戰后就大為蕭條。據估計,目前京都的藝伎不過200人左右。
幾年前,好萊塢大片《藝伎回憶錄》將“藝伎”這一行業再次帶入人們的視野中。這也讓一名來自澳大利亞的女性,開始對藝伎行業產生了濃厚興趣,但她想以自己的親身經歷還藝伎行業一個清白。在她看來,每個國家都會面臨傳統文化不能滿足現代人需求的問題,而她希望通過現代技術使傳統文化得以繼續發展。
她就是日本首位正式出道的洋藝伎—澳大利亞人菲奧娜·格雷厄姆,藝名“紗幸”。
既是學者也是藝伎
紗幸出身于澳大利亞墨爾本,15歲初中畢業后以交換生的身份來到日本,在慶應義塾大學讀完心理學后,又遠赴英國,在牛津大學獲得MBA和社會人類學博士學位。她曾經就職于日企,出版過有關日本企業文化的書籍,包括《Inside the Japanese Company 》以及《Japanese Company in Crisis》等,也曾在日本放送協會(NHK)、英國廣播公司(BBC)擔任人類學紀錄片的導演。
這樣一位身后有著些許光環的人物,為何選擇從事不為西方人所熟知的藝伎行業,背后到底有著怎樣的秘密?
紗幸在接受《南都周刊》特約記者采訪時回憶道,她在牛津大學學習社會人類學時,養成了做田野調查的習慣,后來從事媒體工作時也始終貫徹這一調查方法。電影《藝伎回憶錄》上映后,她很氣憤,認為這部影片歪曲了日本藝伎的形象。于是,紗幸計劃制作一部紀錄片,介紹藝伎的真實生活。
在制作紀錄片的過程中,紗幸決心像藝伎那樣修行,以發掘這個行業的深藏秘密。2007年4月,紗幸正式拜師學藝。不到一年時間里,除學習擊鼓、茶道、傳統舞蹈和閑聊技巧等藝伎基本科目以外,她還專攻日本傳統竹笛,以便有所專長。可在此后不到一年時間里,紗幸覺得收獲不大,再加上在此其間根本沒有時間去做電視節目,于是最后干脆下決心在藝伎行業深造。
2007年12月,紗幸在東京淺草一間藝伎館正式出道。當天,她在茶室、餐館和前輩居所之間趕場100多次,一時間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
日本全國都有花柳行業,但對于外國人來說,還是京都的藝伎比較有名。當被問及為何沒有選擇在京都出道時,紗幸說:“此前美國學者麗莎曾經就京都藝伎寫過一本書,而且關于京都藝伎的紀錄片層出不窮。與此相比,對于東京的藝伎界西方還沒有太多認識,更不用提成型的研究成果,而社會科學的研究空間就在于細節。”東京有六處花柳街,最后她選擇了具有東京傳統風情的淺草。
據紗幸介紹,除自己之外,現在幾乎沒有人到訪過日本各地所有的藝伎街,而她去年獲得了澳大利亞政府關于藝伎課題的研究經費,在過去一年中訪問了日本各地幾乎所有的花柳街,北至北海道南到長崎。由于身為學者的同時她也是一位藝伎,所以這些地方的藝伎愿意跟她推心置腹。據說,一般學者即便想研究藝伎也會吃到閉門羹。
這不是一個寬容的世界
在擁有強烈民族自豪感的日本,一個外國人要想進入某種被貼上民族標簽的行業,困難程度可想而知。
紗幸僅在申請環節就耗費了半年時間,最后由當年慶應大學的學長將她介紹給淺草花柳界的相關人士。藝伎集中的地區會有一個“見番”,相當于管理藝伎的事務所;“見番”下面設有“置屋”,相當于藝伎的家;置屋的經營者叫“媽媽”,她擁有絕對的話語權,而比自己早入行的人都叫做“姐姐”。“置屋”的“媽媽”同意收留后還得由“見番”的理事會開會商討,最后終于同意將紗幸納入了花柳界。
但是并非“媽媽”愿意收留、“見番”理事會通過后就可以成為一名正式藝伎,紗幸在成為正式藝伎之前需要接受各種藝伎課程的培訓。據她所言,課程很艱苦,藝伎的學習內容大到詩書、舞蹈、琴瑟、茶道、書法、插花、談吐、裝扮,小到如何拉門、走路、鞠躬和斟酒等瑣細禮儀。藝伎的理想標準是優雅柔情、知書達理、華麗精致、能歌善舞,在待人處事上學會察言觀色,能夠對男人們應付自如。
說到底,藝伎其實就是日本男人眼中理想女性的化身。對于一個和日本人觀念有諸多出入的西方女性來說,終極的成功無異于自我扭曲。紗幸也坦言,在訓練其間她曾多次潸然淚下。不過,她最終還是成功通過了協會的考核,成為一名正式藝伎,藝名“紗幸”,意為“透明的幸福”。
在附屬于淺草藝伎協會的三年中,紗幸從沒有因為自己的外國人身份而被區別對待,用她自己的話來說:“這可不是一個寬容的世界。為了不給‘姐姐’們添麻煩,只有自己努力學習。”有一次紗幸發燒40攝氏度,她事后笑稱感覺那天簡直是在夢中給客人獻藝。但是她將此事跟一個“姐姐”說了以后,沒想到得到的回答卻是:“我四十年以來沒有拒絕過一場演出,客人的預約是對你的信任,無論出現什么樣的情況都不能讓客人失望。”
“藝伎界把禮儀看成重中之重,如果別人幫了你的忙,那么你必須在第二天打電話道謝并且送一些答謝的禮品。”紗幸說,在藝伎世界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一個永恒的主題,由于自己是整個淺草藝伎協會最小的成員,所以她要對所有“姐姐”和“媽媽”們禮敬有加。
紗幸曾對記者說:“‘媽媽’對藝伎的要求就是單純、聽話、會說‘我明白了’、‘對不起’以及‘我會努力’,藝伎必須要和她搞好關系,否則絕對無法在藝伎行業中生存;對‘姐姐’也是如此,比如鞠躬彎腰一定要比對方深;一起出去喝茶時,要記住最里面的座位是屬于資格最高的‘姐姐’的,‘妹妹’需要幫‘姐姐’拿包等等。總之就是需要處處為她們著想,能夠貫徹這一信條的人能免去很多苛責。”
西方人的價值觀是自由、平等、民主,而藝伎行業卻反其道而行之,那么作為一個生于西方、畢業于西方世界高等學府的社會學博士,紗幸對此如何看待?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沒有斥責這一體制,反而認為藝伎有必要遵守這些規則,因為一個剛出道的藝伎在沒有前輩的幫助下絕對無法生存。“藝伎可以說是一個藝術家,世上所有成為藝術家的人都付出了時間和汗水。雖然藝伎界很專制,但是走上這條路是自己的選擇,選擇后就要為此負責,不然可以離開。世上有很多可以選擇的路,在大方向上需要自由、平等和民主,但是走上一條具體的路后,自己能夠任性的空間會越來越小,這一道理在所有國家都適用,這時只能讓自己去融入環境,否則就會成為失敗者。”
藝伎與性
藝伎與性的關系,是西方世界對日本藝伎理解的最大差異。被問及此問題時,紗幸顯得有些氣惱,她強調藝伎的工作不包括性服務,這一點也是她對電影《藝伎回憶錄》最不滿的地方。據介紹,二戰后藝伎的名譽曾經一度受損,當時美軍占領日本期間,很多女子冒充藝伎和美軍士兵進行性交易,那些美軍士兵回國后以此作為炫耀的資本,所以藝伎就被認為和性工作者掛鉤了。
紗幸坦言:“藝伎有時會和客人發生性關系,但是這并不屬于藝伎的工作范疇,而是藝伎的個人喜好,如果藝伎個人不愿意則可以拒絕。換句話說,即使發生了性關系,此時的女方也只是作為一名普通的女性罷了,而不是以藝伎的身份。”
二戰后,由于娛樂方式的增加,日本的藝伎行業經歷嚴重衰退,據估算,日本全國的藝伎從1920年的8萬人銳減到現在的千人左右。為了復興,藝伎行業現在也在發生分化,主要分歧就在“保持傳統”和“與時俱進”的路線之爭,面臨著能否滿足現代人的需求問題。紗幸希望在保持藝伎內容不變的基礎上進行變革,即藝伎的才藝、裝飾、禮儀等不變的前提下,變更諸如宣傳、顧客群、預定方式等方面。
為此,她開始了不少新的嘗試,首先在宣傳上充分利用了現代科技,個人網站、推特、Facebook一個也不少,在接受記者采訪時也頻頻用隨身攜帶的iPad為記者進行圖文解說。在自我宣傳上,她側重于自己的三個身份:外國人、博士、藝伎。她的顧客群定位在日本的年輕人以及不會說日語的外國人。據她所言,日本年輕人喜歡年輕漂亮或者很特別的藝伎,而年紀大的人則喜歡擁有豐富經驗的老資格藝伎。
紗幸的另外一個努力就是降低享受藝伎的程序門檻,以前新顧客或者一個人想要預約藝伎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紗幸整合了手邊的資源,和日本HIS等大旅行公司合作,即使初次或者只有一人也能通過旅行社的套餐預約藝伎,這在藝伎界是破天荒的新嘗試,主要針對單身外出工作的男性以及外國游客。
2011年3月,紗幸從淺草的藝伎協會中獨立。背后的原因眾說紛紜,有一種觀點認為,作為一個古老的行業,藝伎行規繁多,表面光鮮的藝伎需恪守傳統。有人指責紗幸不守行規,對前輩不夠尊重,不參加藝伎館的歌舞必修課,而是把過多時間用于自我推銷。
從協會獨立后,紗幸憑借聰明頭腦,策劃組織各種聚會活動,還開起二手和服連鎖店。現在,雖然已經脫離藝伎協會而獨立,但是紗幸現在的身份仍然是一名藝伎,她自己也坦言,今后應該會再次加入某個協會。在紗幸看來,藝伎是藝術表演者,是獨立、堅強的職業女性,而她們的獨立很大程度上源于高額出場費。
對于她來說,成為藝伎和讀博士屬于同一性質,藝伎的工作只是人生中的一個插曲罷了。藝伎是一個學問很深的世界,紗幸才度過第四年,一般來說成為一名優秀的藝伎至少需要10年。即便沒有當成人生來對待,紗幸還是很熱愛這一行業,她說:“我很喜歡這個職業,因為它很合適女性,而且能夠讓女性美麗地活下去。”
(紗幸個人網站:http://www.sayuki.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