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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那兒歌唱

2012-04-29 00:44:03侯波
山花 2012年12期

侯波

幸福來得總是如此緩慢,而災難總是不期而至。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陽光懶洋洋地從工地上的腳手架上斜照下來,剛蓋起來的大樓在陽光下張著一個個烏黑的口。有一些工人在樓上,有一些工人在樓下忙活著。工地上,除了攪拌機哐里哐當的聲音外,偶爾就是工友們開玩笑的聲音。有那么一會兒,我看見三物推著沙漿車過來了,他戴著草帽,滿臉是汗,褲襠間濺了許多泥漿,濕了一大片。我瞅見了,就笑話他:三物,咋沒老婆了,東西倒流下一大灘了。他憨憨地笑著,只管做活不吭聲。

然而,就在一瞬間,他卻出了事。

這座位于市中心叫東方明珠的30層小區樓目前剛蓋起來框架,各層正是大量需要沙漿的時候。三物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已攪拌好的裝滿灰漿的沙漿車,推到樓房旁豎立的簡易電梯中,然后再跟著分送到最高層。每次裝兩個沙漿車,實車上去,空車下來。然而,有一忽間,這個簡易電梯不知怎么上到十四層時就忽然出了事,先是在空中頓了幾下,發出巨大的唔唔轟響聲,緊接著,轟轟隆隆非常快速地從十四層直接掉了下來,就那么幾秒鐘,“砰”地砸在了地上。

和三物一同坐這個簡單電梯的還有那個開電梯的女人。兩人都被摔了下來。

很快他們就被送進了醫院,那個女人腿部骨折、頸部骨折,但生命暫沒危險。而三物呢,在下墜的過程中,沙漿車砸在了頭部,頭部受傷嚴重。住院后,該做的手術都做了,可他一直沒有從昏迷中醒過來,每天靠插著一大堆管子維系生命。我們曾經不止一次地問醫生,但醫生只是攤著兩手,無奈地聳著肩膀說,等待奇跡出現吧。

可憐的三物,一個活蹦亂跳平時總愛哼唱著歌兒的小伙子,就這樣一瞬間沒了聲息。

“六一呢?”這是那天在醫院時我能清楚記得的我老婆的話。我老婆叫彩霞,是出了名的大嗓門,有好多回在家里和我說話,鄰居們總以為是吵架了,紛紛跑過來勸架。

當天,我和王來喜等還有工友們把三物送到醫院,面對突然降臨的災難,我們個個心里難受,默默不語,心情壓抑。可就在這時,我老婆也趕來了,我不知道她那天還做了些什么,只記得她站在過道里大聲喊“六一呢?誰見到六一沒有?”沒有人回答她的話,過了一會兒,她踢踢踏踏地從樓梯下去了。后來我才知道,她是到學校接“六一”去了。

就這樣,把“六一”接到了我們家。

“六一”是三物的女兒,今年十歲了。

三物和我是一個村從小長大的伙伴。這幾年村里沒地了,年輕人都出來打工。我呢,一直在小縣城混,先前砌磚壘瓦,后來給人站場,偶爾也包一點小活。去年我在城里的南街綜合市場買了一套地方,將家搬到了城里,成了所謂的城里人。老婆彩霞閑暇時間進城給兒子做飯,照看兒子上學,農忙了,她就回到村里到田里忙活。

三物比我出來早,早年他一直在省城打工,去年家里出了事后,他就再沒到外地去,而是跟著我在縣城打工。

唉,說起三物,也真夠倒霉的。他做得一手好磚活兒,自打結婚以后,就一直在省城跟著建筑隊干活兒,每年夏冬兩季回兩趟村子。三物婆姨叫小翠,是方圓出了名的好婆姨,她說話很少,做得一手好針線,會刺銹。三物不在的日子她除了做農活以外就是坐著繡啊,繡啊,把自己的一門心思全部密密匝匝地繡到布上。三物回來的日子,那是她最高興快樂的日子,她給三物買好穿的,做好吃的,把三物打扮得光光面面,伺候得舒舒服服。每到這時,我們這群男人總會羨慕地說:看,看人家三物婆姨。

可這一切好日子卻在去年秋天戛然而止,畫上了句號。

去年秋天,三物照常在省城打工,小翠和女兒六一在家里。村里有個二流子光棍叫天龍,腿有點跛,走路一高一低的,沒法子出外打工,就一直待在村里。大中午天小翠一個人在地里掰玉米,被這個光棍看見了,他頓起邪念,就在玉米地里強奸了小翠。小翠不堪受辱,把女兒六一安頓給她奶奶后就跳到了村頭那條小河里。本來小河水不深,這幾年天旱,常常都還斷水的,可是就在去年夏天,村人為了灌溉,合伙在小河里攔了一個壩,用來蓄水。小翠就跳到了那個蓄水池里。第二天下午的時候人們才發現了河壩上漂起來的小翠的尸體,身子朝上,肚子像脹了氣的皮球,白花花地在水面上露著。

到三物知道消息從省城回來的時候,老婆小翠已裝到棺材里了,跛子天龍也被公安局逮起來了。三物號啕大哭著埋掉了老婆,這樣,他家里剩下了他、年老的母親和九歲的六一。

埋了老婆,母親腦溢血住了一場院,三物近幾年積攢的一點錢也就全花光了。因為上有老下有小,新的一年他就沒出外打工,而是到了縣城,找到了我,和我一起在工地打工。

正月里剛進城,他在縣城人不熟,沒租下地方,開學了,給六一報上名以后,還沒地方住,我就跟工頭商量,讓他住到工地臨時搭建的工棚里。工地總需要人照看門戶,三物住在這里,可以不用再租賃地方,老板也省了再尋看照工地的,同時三物多多少少每月還能多領一份工資。

工地的房子是簡易的鐵皮房,現在夏天了,里面像個小火爐。小六一上三年級,每天下午四點半放了學后,她坐公共車回來,因為房子里悶熱,她就放一個椅子在門口,又搬個小凳子坐上做作業。做完了,她哪兒都不去,在鐵皮房的一側繃一條皮筋,一頭拴在鐵皮房,一頭拴在椅子上,一個人跳著玩,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一。聽到這首兒歌,看到這副景象,我們這群工友就樂得合不住嘴。

來喜總是愛逗六一,他站在高高的樓層上,大聲喊:六一,六一,作業做完了沒?

六一就停止了跳皮筋繩,伸直了脖子,用稚嫩的聲音喊:做完了——

來喜:數學呢——

六一:完了。

來喜:語文呢——

六一:完了。

來喜:是不是騙人的啊?

六一急了:叔叔我不騙你,是真的。

來喜:那都做對了沒有?

六一:對了。

來喜:你可不能騙叔叔啊。

六一越發急了,她把作業本子拿起來,高舉在手,大聲喊:叔叔,我不騙你。我做完了,也做對了,你不相信,我給你拿上來——

哈哈哈。我們幾個人聽著就都笑起來了。

我說:來喜呀,你斗大的字不識一升,還給六一當老師呢。

工友王昆侖在一旁也聽見了,他說:你不要說,就咱們學的那點知識,現在真還輔導不了小六一了。

這天下午快下班時,彩霞卻來到了工地上。

大頭,大頭——她一進大門就大聲喊。

她就是這么個人,到哪兒了,吼一嗓子,滿天下人就都知道了。

我灰頭灰腦地從一層出來,見她手里拉著六一,一副風風火火的樣子。什么事嘛,天塌了似的。我說。

她一見我出來,就大為高興,也不顧我的訓斥,興奮地說:大頭,你知道不知道,咱們六一可真能行,她要唱歌了。

唱什么歌?我懶洋洋地問。

要登臺表演哩。他們學校“六一”節要組織一臺晚會,市上領導都要來觀看哩,就有咱們六一的節目。老婆喜滋滋地說。

什么事嘛,也值得你專門到工地上來大喊大叫。我打了個呵欠,伸著懶腰不以為然地說。放學了,也不讓六一寫字。

喲喲喲,你看你,驢臉拉得多長,倒不成人家都欠下你什么了。我跟你說,學校兩三千人哩,上臺演出的能有幾個?這其中就有咱們六一哩,還是獨唱。這說明六一有出息,將來鬧不好還要當大歌星哩。她叨叨著。

哼哼。我無置可否。還有事嗎?

哎,我尋思著。她往前湊了幾步,靠近我,悄聲說,三物不是還在醫院里昏著哩嘛,興許咱們把六一要唱歌這個消息說給他,保不準他一骨碌就醒過來了呢。

做夢去吧。我不屑聽她的話。

三物要醒過來了?來喜從底層的窗戶里把頭伸出來。他的手中拿著瓦刀,臉上被汗水涂抹得不成樣子。

是,怎么啦?老婆說。

真的?來喜關切地問。

沒你的事,干活去。老婆訓了他一句。

好好。來喜挨了訓,對我擠了一下眼睛,低下頭做活去了。

再有事沒?我還忙著哩。我說。

哎,我琢磨著,咱們晚上一塊到醫院去,也把六一領上。老婆說。

我顧不上,老板工期催得緊,晚上得加班哩。我說。

就知道你顧不上,就知道你忙。老婆似乎有些生氣。

哎,嫂子,你是說六一要唱歌了啊。六一,來,唱幾句給叔叔聽。來喜就愛湊熱鬧,他再一次從窗戶中把頭伸了出來。

六一抬頭望著我老婆,征求著她的意見。

唱你個頭。老婆白了一眼來喜,一把拉著六一風風火火走了。

一會兒,她在工棚里把六一的一些舊衣服鼓鼓囊囊裝了一些,然后提上與六一一道回家去了。

這天晚上,因為要加班,我沒去醫院,但在這一夜,我卻得到了另外一些消息。

在眾多的人叮叮當當做工的時候,工頭親自來到了工地,他喊住了正在忙活的我,將我一人叫到了工棚里。

簡陋的工棚里,因為沒了三物,東西就都亂放著,幾個凳子東倒西歪。床上、桌子上也積了一層厚厚的塵土。我和工頭將兩個凳子拾起來,擦凈上面的土,湊和著坐了下來。工頭愁眉不展,我知道他對我有話說,并且我猜到他說的話肯定與三物有關。

工頭坐下來,發了一支煙給我,然后就說話了:大頭,你跟我多年了,也是個老人手了,你說,三物這事可該咋弄哩?每天成千上萬地花,賺一點錢全給了醫院了,可是一點效果也沒有,三物至今還醒不來啊。

再等吧,等一段時間再說吧,說不定哪天就醒來了。我說。

唉。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三物是咱們的好兄弟,我也舍不得,這純粹是意外,可是人躺在醫院里總不是個辦法吧。這都多少天了,快一個月了,可是你看,還是這樣。我尋思著,能不能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他瞅著我。

你說的意思是——我不吭聲,腦子在急速地轉著彎,我想揣摸透工頭的腦子里究竟是什么想法,想看看他對三物的事怎么處理。

大頭,你和三物是一個村的,你和他們家人商量一下成不?工頭試探著問我。

你是想來個快刀斬亂麻?我問。

沒辦法啊,情況又不瞞你,你也看到了,這個工程算是賠了。工頭的神色有幾分頹唐。

可是——我說道,三物一家的情況你也知道,她老婆去年秋天剛死了,女兒只有幾歲,老媽七十多了,腦溢血,神志一直不清。就是想商量也沒個商量的人啊。我說。

可他們大家庭總該有個人當家吧?老板搓著胖乎乎的手,閃閃爍爍地說。

其實,我已猜到了工頭的意思,他覺得三物已成為一個包袱,想很快甩開來。他想讓我跟三物的兄弟商量。三物只有一個兄弟,叫剛子,是三物同母異父的兄弟,但兩人隔閡很深,一直不說話,三物出這事以后,剛子婆姨來轉了一圈,剛子都沒到醫院來過。現在他跟我說起這,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三物托付給這個人的。

再等等吧,看醫院怎么說,說不定三物這兩天就醒過來了,情況就好轉了。我推托著說。

唉,老板嘆息了一聲,失望地搖了搖頭,把手中的煙頭掐滅了。

晚上我心情沉重地回到家。六一在小房中已睡著了,老婆一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我忽然想到她今天下午去醫院了,就問她:見三物人沒,咋樣?

她不說話,待了半天,才似乎受了很大委屈似地說:你說,人睡著了,咋就睡得那么沉呢,咋就醒不來了呢?說這話時,她已自有了幾分哽咽。

他不是睡著了,是腦細胞死了,是這兒——我指著自己的頭——受了傷,出了問題。

可我咋看著他跟睡著一模一樣。老婆說,我總是覺得他是睡著了,用不了一會兒他就會醒過來的。

你當你是醫生哩。我說。

第二天,老婆回了一趟農村老家,拿來一些蔬菜,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逮回來兩只小兔子。兩只小兔子小巧玲瓏,乖乖地臥在我們腳底,兩只眼睛紅通通的,扔一點菜葉嘴就一張一合地吃,一點也不怕生人。

讓她和六一玩。老婆說,咱們娃娃住校,一周才回來一次,六一怪可憐的,一個人孤伶伶的。

虧你倒想得那么多,可城里咋養哩么?我責備她。

放到籠子里養么?還能抱著養。她說。

我今天給你編個籠子放兔子,說不定你明天又要弄兩只雞養哩。我說。

哎呀,對了。她忽然說,今天回去,人家三紅婆姨就說要給兩只雞的,一公一母,結果我走的時候忘逮了。她急得直跺腳。

哼哼。

沒辦法,自家老婆惹下的這些害總得有人收拾吧。這天下午回家,我從工地上撿了一些廢鋼筋與型號不同的鐵絲拿回了家。吃了飯,我提了小凳子,拿了錘子鉗子叮叮當當地在院子里開始編兔籠子。

我不得閑,當然也不能讓老婆閑著,一會兒要她拿這遞那,一會兒要她泡茶倒水。哼,這也叫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吧。

閑暇余,老婆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話。

你猜,我回村里見到誰啦?她蹲在我旁邊。

誰?

三物的兄弟剛子啊,他和他婆姨聽說我回來了,就一塊兒來找我。

他們說什么了?我警覺地問。

他們說的話怪得很。不問三物的情況,總是問六一的,后來嘮叨了半天,我才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是想把六一接回去,在鎮上上學。老婆說。

咦,他們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我停住了手中的忙活。

我也就納悶哩,剛子與三物多年關系一直緊張,三物這回住院,剛子也沒來。現在咋倒關心起六一了?老婆納悶地說。

他們還對你說什么了?我問。

再沒說什么,就是說六一爸不在了,想把六一接回去,由他們照看。

你怎么說?我問。

我說,不用接啊,六一在我這里待得好著哩,吃喝穿戴都不用愁。

哦。我應了一聲,從老婆說的話里,我敏感地覺得,剛子可能已經知道了工頭要他把三物接回去的消息,現在正積極做準備哩。當然這個前題就是要一筆錢。他們要接六一回去,可能想在面子上成為六一唯一的合法監護人。

你到底說,剛子他目的想咋哩么?老婆見我不吭聲,就問我。

我看剛子是準備把三物往家里接了。我說。

就三物現在這情況,他接回去,村里人還不拿屁眼笑他?老婆說。

也說不定哩。

我看他不敢,人們會罵死他的。三物該是條人命么,總比小貓小狗的命值錢多了,是不是?老婆說。

老婆這話一時說得我心頭沉起來,涌起無限感慨,什么世道啊,生命咋就這么脆弱呢?

你看,你看,老婆指給我。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過去,只見六一正和兩只小兔子玩。兩只小兔子眨巴著紅眼睛臥在石桌上,六一手拿著菠菜葉喂給他們,她一邊喂,一只手撫摸著小兔子,悄悄地跟它們說著話:“小兔子,你們的爸爸媽媽呢,他們都哪里去啦,是不是他們也不要你們了啊。”“小兔子,不要害怕,我來跟你們做伴,我給你們唱一支歌聽。”

“小兔子乖乖,把門兒開開……”六一小聲地哼唱著。

我和老婆聽得頓時心里酸楚起來。

壞也罷,好也罷,日子都得過。

我整天在社會上要應酬的多,家里的事就靠老婆一人打理。好在我兒子已上初中了,住校,星期天才回來一次,所以,彩霞的一半心思就用在六一身上。六一是個很懂事的女孩兒。在父親遭遇不幸以后,多少天悶悶不樂,總是愁云密布,一說話就要掉眼淚。到我家來了以后,經得我老婆一驚一乍地開導,她情緒逐漸就轉過來了,臉上有時也會露出難得一見的笑容。

日子轉眼到了五月二十七號,這天下午學校老師打來了電話,讓六一家長去開會。我在工地忙,就打發老婆去。老婆覺得這事很風光,還特意對著鏡子把自己打扮了一番。說是開家長會,其實并沒有多少人來,來的都是參加六一晚會演出的學生家長。班主任是個女老師,姓許,會上把六一表揚了一番,說歌唱得跟百靈鳥似的,好好培養一定有前途。接著就說了與演出相關的事情,說六一確定下來的歌是《我們的祖國是花園》,有四個女孩專門給她伴舞,伴舞的孩子兩個穿藍色紗裙,兩個穿綠色紗裙,衣服學校里有,是去年演出時購置的。六一的服裝應該特別些,穿紅色的紗裙,白襪子,平跟鞋。服裝學校沒有的,通知讓家長自己準備,借也罷購也罷都行。

老婆一聽,當下就忙張了起來,給我打電話。我一個大老爺們,自然對這些東西心里也沒底,我想起我有一位女同學在一所初中學校教音樂,便給她打電話。這位女同學一聽很熱心,當即就答應了下來。第二天中午,這位女同學就領著我老婆、六一挨個跑了幾家商店,最后終于購置了一套紅顏色的裙子,胸前開放著一朵向日葵,這也剛好和要唱的歌相互照應。

下午,我正在工地上,老婆拉著一副演出打扮的六一來到了工地。這身紅色的紗裙一下子把六一扮妝得非常漂亮,像一朵盛開的山丹丹,嬌艷無比。她的眼睛大大的,睫毛長長的,亭亭玉立地站著,一時,引來許多人觀看。

喲喲,小六一呀,都認不出了。來喜說。

這么漂亮啊。三兒搓著胖胖的手說。

大家的稱贊聲使六一羞紅了臉,她拉住彩霞的手直往她身后躲。

六一今天不演出啊。我說。

剛剛改好的衣服我讓她試了一下,特別合適,就舍不得脫了。老婆樂哈哈地說。

那衣服讓老師看了沒?

打電話說了,老師說可以的。老婆說。

哦。

老婆往我身邊湊了湊,商量著對我說:哎,咱們晚上看三物去吧?

哼?

把六一帶上,讓她跟她爸爸說說話兒,三物看到女兒這么漂亮一定高興。老婆說。

說不定一骨碌就坐起來了呢。我揶揄她。

下午吃過飯,我和彩霞、六一三人來到了縣醫院的病房。三物的病房在六樓的重癥監護室,房間里只有他一人。因為伺候三物比較麻煩,每過個把小時得把身體翻一下,還得清理排泄物等,所以工地上的工頭每天打發一個工人來伺候,工資由他開,今天在醫院的是王昆侖。

走進病房,只見三物靜靜地蓋著被子躺在床上,臉白森森的,頭上纏著繃帶,鼻子上插著氧氣,胳膊上吊著液體,液體正點點滴滴地滲到他血管里。三物,自小和我一起長大的朋友,他曾經是那么快樂。念小學時我們倆相跟著去偷別人的西瓜,還一起把某老師的名字刻在樹上。后來被老師發現了,三物就一個人背了黑鍋。可現在這一切都不存在了。此刻的他躺在床上,不會言語,不能動彈,沒有意識。我和王昆侖使他翻了一個身,但他翻身之時,頭過來,身子卻過不來,身子過來,胳膊腿卻過不來。我感覺到他已經不再是完整的人,仿佛是一灘泥,或一灘水,他的胳膊、腿、臉上的五官以及身上全部的部件仿佛只是挨個兒擺在那里,不再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也不再屬于他個人。

六一一見爸爸這副模樣,就啜泣著哭了起來。我心里也難受極了,這一切真令我痛心。生活,他媽的生活,總是這樣亂七八糟,毫無邏輯可言。

老婆坐到三物的床頭,揭開被子一角看了看他。

六一站在旁邊哭。這個小女孩兒除了哭還能怎么樣呢?

哭什么呢,不是說好不哭么。老婆說六一。

六一還在哭,用手背抹著眼淚。

六一,咱們來干啥了,知道不?老婆大聲說。

六一抹著眼淚點了點頭。

過來。老婆一把把六一拉到自己身邊,她用手胡亂地在六一臉上抹了一把,然后對躺在床上的三物說:三物兄弟,你雖然現在睡得死死的,但我們都相信你能醒來的。人睡著了,咋會醒不來呢,何況你還有這么好的女兒在等著你呢?六一是最優秀的,是咱村里的驕傲,是咱工地上的驕傲。她后天就要登臺演出了。你睜眼看看吧,看你的女兒多漂亮。你伸長耳朵聽聽吧,看六一歌唱得多好。

老婆說到這里,然后回過頭來,對著六一唱起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這首歌的過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開始。

六一聽到這個提示,馬上來了精神,她眼中噙著淚花,將手背在了身后,唱了起來: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花園里花朵真鮮艷,

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娃哈哈,娃哈哈,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我和王昆侖默默無語地注視著這個小女孩,她就像一株開放的向日葵,陽光而又充滿生氣地站在那里。她的表情很純真,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份淺淺的微笑。歌唱得很忘我,也很陶醉。可是,這個歌唱著的小女孩兒不明白,這個世界不只是藍天白云,不只是陽光燦爛,它隨時會有電閃雷鳴,隨時會有暴風驟雨,每一刻都會發生許多不可理喻的事情。當然這個小姑娘也不會知道,明天等待著她的又將是什么。多么殘酷而又無奈的生活啊。六一的歌聲使我心里如刀割般難受。

快,看,他動了,他動了。老婆突然大聲叫了起來,她這一叫,把我一下子驚醒了,六一的歌聲戛然而止。

三物動了,剛才他的手動了一下。老婆對我和六一說。

我走前去,六一也趁前來。我倆都仔細看我老婆說的那只手。那只手平放在床邊,毫無一點血色,沒有了彈性,沒有了肉感,宛如一堆棉花似的,在燈下白熾熾的,靜靜地待著,一動也不動。

不動啊。我說。

剛才動了的。六一,你看見了吧,你歌唱到“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時,你爸的手指就這樣動了一下。彩霞一邊說著一邊示范性地把食指往回勾了一下。

六一目光呆滯地望著她,顯然剛才她精力一直集中在唱歌上,根本沒有注意到爸爸的手指到底動沒動。

不會吧。我疑惑道。

就在這時,從門里慌里慌張進來一名護士。肯定是剛才六一的歌聲或老婆大驚小怪的聲音驚動她了。這名小護士走到床邊揭開被子看了一下三物,然后把外邊露出來的那只手放到了被子里邊,說:你們這么大聲嚷來嚷去,讓病人怎么休息,別的病人怎么看病。

老婆不理她的呵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說,他剛才動了,真的動了一下。

小護士眼睛斜瞅了她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出門去了。

剛才他動了,真的動了。老婆依然一個人自言自語。

六一大概這陣從夢幻中又回到現實,又開始一副想哭的樣子。

我說:咱們走吧,別影響病人了。

六一,你再有什么話對你爸說不?老婆問六一。

六一不吭聲,只是揉眼睛。

哭什么嘛,哭能把你爸給哭醒來!你不說話,姨給你說。老婆就對著三物說,三物,今天我們就走了,明個有事我們不來了,你安歇著。后天六一就要演出了。等咱們六一上臺演出了,我把歌錄下來,把六一的演出用手機拍下來,來放給你聽,放給你看。你看看咱們六一有多風光。

路上,老婆還在嘟嘟囔囔:手指本來就動了嘛,可是沒人相信。六一你也看見了吧,就是動了吧?

六一不吭聲,陰著臉,始終一副想要哭的表情。

我就見不得你這勁兒,哭什么哭!哭能把你爸哭醒來?你要笑,要唱歌,說不定你爸心里一高興,就醒過來了呢。聽見沒?彩霞心里一急步子就邁得快,六一只得快速地邁動碎步兒跟著她。我們三個腳下嚓嚓嚓的。

是。六一答道。

六一,你老實說,你看到你爸的手動了沒有?

六一不吭聲。

分明是動了,你們都硬說沒看見。三物那么好的身體,這么點小災小難算什么哩。老婆理直氣壯地說。

我的天,十幾層樓掉下來算是小災小難?我真不知她腦子里是怎樣想的。

我忽然想起我昨天翻的一本《意林》來,那上邊有個故事,我就說:我昨天看一本書,那上面有個故事,說一個老和尚與一個小和尚同時念經,小和尚念了半天就說,師傅,你看,窗外的樹葉在動哩。老和尚說:不是樹在動,是你的心在動。

少放你的酸屁,誰是老和尚小和尚,我看你才是。老婆一邊說著,一邊扭著身子,咚咚咚拉著六一快步走了,把我一個人丟在了后邊。

第二天上午下大雨,工地上滿是泥濘,沒法子干活。我和王昆侖、來喜還有幾個工友就聚在工棚里一起打撲克,玩一種挖坑的游戲,我贏了60多塊錢,中午就請大家一起吃飯。正吃的當兒,老婆打來了電話,在電話里,她的語氣特著急,她告訴我:六一唱不成歌兒了。

怎么回事呀?我問。

六一中午放學說的,說老師在放學時臨時通知的。

那什么原因呢?我問。

老師沒告訴六一啊。老婆說。

唱不成就算了。我正在酒場,懶得管這些雞毛小事。

那怎么能行哩,演出服都買了啊。老婆說。

花一點衣服錢算什么啊,下回有機會再唱唄。我輕描淡寫地說。

可我昨天都給三物說了,說要錄片子讓他聽讓他看的啊。老婆說。

碰到這么個認死理的老婆真是倒霉。酒桌上的幾個朋友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在一旁直催我。

可這事咱們也沒辦法啊。我說。

我打算去找學校,找老師。老婆在電話中說。

好好好。我胡亂應承著。我知道老婆的脾氣,她認死理,我如果不讓她找,她是肯定要去的,索性就不管這事,她愛找不找。

小娃娃家,唱不唱歌有啥哩么?酒場里的朋友聽著這茬兒都笑了起來。

中午一起吃過飯,太陽就出來了。工頭打電話來,讓下午照常上班。

工地上咣哩咣當,人來來往往,個個忙張個不停。到了四點多的時候,老婆卻再一次地來到了工地。

她臉拉得老長,滿臉怒氣,不吭聲,我一看就知道碰了釘子。

咋啦?我問。

這個慫學校,這個慫老師。她氣呼呼地說著,一屁股坐在當院里的一摞磚上。

正在攪拌機前忙張的來喜和三兒都不知道我老婆為啥生氣,都小心翼翼地不敢看她的臉色,擔心她發脾氣,自然而然的,手上也就勤快了許多。

聽著我老婆的敘述,我才知道事情的大概。原來我老婆為了六一唱歌的事去找學校了,人家門衛擋住不讓進,她就在大門口大聲嚷,后來門衛就打電話把許老師叫了出來。

許老師說:我正要給你說呢,學校調整了節目,把六一的節目調整下來了。

不是說得好好的么,咋能調整她的節目呢?衣服都準備了啊。彩霞說。

只要晚會沒開演,調整節目是正常的。許老師說。

可怎么能調下六一的節目呢?你不知道登這個臺子對她多重要啊。他爸還在醫院里躺著呢,是那種睡下醒不來的,都二十多天了,昨晚我還對他說要錄了六一的歌讓他聽,讓他看的,可今天六一卻唱不成了,你讓我怎么給他爸交代啊……老婆說著說著就落了淚。

老婆的話大約感動了這位老師吧,許老師就對她說了實情,說是市里有一個管教育的領導明天來看演出,學校為了討好他,多要點錢,就特意安排他的孫女來唱歌。

可是,可以多安排一個上臺啊,干嗎非要裁我們六一呢。老婆疑問道。

許老師無奈地告訴她說,本來是可以的,可是這個女孩最拿手的也是這首歌,并且伴舞也都準備好了的,再換歌的話,就來不及排練了。

那你們校長呢,我找他去。老婆不服氣。

許老師就說:找了也白找。沒用的,再等有機會吧,六一還小哩。說完許老師回轉身就走了。

那后來呢?我問老婆。

有什么后來啊?我在門口鬧著要見校長,可門衛擋住死活不讓進。這不——就回來了。老婆能在任何時候把任何事都能說得那么理直氣壯。

來喜與三兒聽完老婆這一大攤故事都撲哧笑了起來。

老婆抬眼敏感地瞅了一眼他們,來喜與三兒的笑聲就戛然而止。接著,他們倆相互對視了一眼,當即推了沙漿車就走,等轉過彎,大約實在忍不住了吧,哈哈哈,他們笑成了一片。

小娃娃,不唱就不唱么,又不是掙錢哩。我說。

你就知道錢錢錢,你就不看看六一委屈成什么樣了。老婆說。

這點委屈都受不了,將來要受的委屈更大哩。我義正詞嚴地說。

下午吃過飯,我和老婆到廣場看了一陣廣場舞,許多女人在音樂的伴奏下整齊劃一地動作,彩霞也躍躍欲試,只是太胖了,跳起來笨手笨腳。回到家的時候已是晚八點了,這時王昆侖、三兒和來喜這三個工友卻來到了我家。他們來告訴我一件事,說老板見三物躺在醫院里總不是個辦法,每天花銷太大了,就私下與剛子商量,給他一筆錢,要他把三物領回家,雙方已基本達成意向了,就差最后簽字了。這些事是工頭在暗地里進行的,但剛子覺得自己心里沒底,就來征求王昆侖的意思。王昆侖和剛子沾一點兒遠親,就從剛子口里知道了整個情況。

看來我的擔心終于成為事實了。

剛子說,工頭給他支了一些錢,現在就等他簽字領人哩。昆侖說。

這個人的心腸真狠啊。大家都這么說工頭。

這個人真愛錢。大家都這么說剛子。

那你跟他怎么說的?我問王昆侖。

昆侖說:我要他先別簽字,再待上一段時間吧,三物的病情說不定在這幾天就有好轉哩,那樣的話,他領回去也好招呼。

哦。我應了一聲。

大家一起議論紛紛,對工頭對剛子都感到很氣憤,但卻想不出個更好的主意。不讓三物出院,一天天在醫院躺著,不是個辦法。可真要出了院,大家又對剛子心里沒底,他這個同母異父的兄弟能伺候好三物么?把六一交給他我們能放心么?

可是我們這些工友又能怎么樣呢?我們總不能把三物留著,天天來伺候他吧。

王昆侖說:三物到這份上,他沒有親人了,只有咱們兄弟幾個,咱們就得想辦法。

就是。三胖兒,他不停地出著粗氣。

來喜干搓著雙手。

彩霞見來了這幾個兄弟就忙前忙后地整了兩個菜、提了瓶酒來。這陣聽到在說三物,她就插話道:三物就快醒了,那天六一唱歌的時候,他的手還動了一下的。

真的?她的話讓大家都吃了一驚。大家都仰起了頭朝她看。

當然真的。老婆說。

你們別聽她瞎說。我說。

我瞎說了?老婆急了,六一,六一。她高喉嚨大嗓子吶喊道。

一會兒眼睛紅腫的六一從小房里開門出來了。

六一,你對大家說,你爸那天是不是手動了一下?老婆把六一拉到了屋中央。

嗯,動了那么一下,就是這樣的。六一紅著眼伸出胖乎乎的手,食指緩緩地彎動了一下。

老婆和六一的這個說法,盡管大家有所懷疑,但一下子激起了房間里幾個人的興趣。難道說六一的歌真那么管用?難道說三物還有恢復的可能?——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們就決不能讓三物回家去,他多一天待在醫院里就多一份恢復的可能,如果他回去了,那無疑就會毀了他。

我們必須在這事上想辦法。

想什么辦法呢?最后大家議來議去,還是要在剛子身上想辦法,讓他先不簽協議,先拖著再說,走一步看一步吧。然后又議定明天由我和王昆侖兩人去見剛子,給他說清利害,給三物的蘇醒爭取一點時間。

談話就這么定了,這時王昆侖看到了六一哭得紅腫的眼睛,就問六一怎么啦?六一嘟著臉,什么也不說。

昆侖不提這個話茬兒還好,一提這個話茬兒,我老婆就一肚子的氣,她心里貯藏的洪水好像終于找到泄洪口似的,滔滔不絕把六一學校確定唱歌兒,給六一買衣服,后來學校又不讓唱歌兒等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你看看,這學校不是虧人理么?說得好好的,讓六一登臺唱的,這下又唱不成了。我那天還給三物兄弟直夸哩,還說等六一登了臺我要錄了像錄了歌兒讓他聽讓他看哩,這下倒好,看個屁呀,影子都沒了。老婆嘮叨著。

三兒插話道:可惡的學校,可惡的老師。今年上學我娃娃報名,老師問家長什么職業,我那小子打腫臉充胖子說是工頭。結果老師就在本本上記下了。前天,我兒子回家來,說老師說了,他要裝修房子,要我這個工頭給他弄兩噸水泥。沒辦法,我個人掏錢買了兩噸給他送了去。送給人家了,還大方地說,不夠的話只管說,我呸。

大家聽著都笑了一陣。

就在這時,六一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唔唔唔,唔唔唔,她放聲哭著,眼淚不斷線地掉了下來。

我們幾個大人一時慌了手腳,不知道她為啥哭。老婆連忙哄六一。她又是勸又是收拾的,把平時能用的法子都用上了,可就是制止不了六一哭。

過了一陣,六一在眾人的勸說下,停止了放聲哭,而變成一種哽咽,她用手背不斷抹著眼淚,啜泣著,胸脯一起一伏。

看看,娃娃老想唱歌兒哩,唱不成了,看把娃娃傷心的。老婆一邊哄著六一一邊說。

都是你,小娃娃唱不成個歌兒有啥哩,你看你鬧騰哩。我訓斥著老婆。

關我什么事,娃娃是要唱給她爸聽哩,要讓她爸看哩,這下唱不成了,才哭哩。老婆一邊說著,一邊把六一拉到臥室去了。

我們大家一時無話,沉默著喝得一杯酒。房門盡管關了,但仍能聽到六一的啜泣聲。

停了半晌,王昆侖說話了,他說:我想了半天,覺得彩霞說的話對,六一傷心可能不僅僅是因為自己唱不成歌兒了,更多的是因為她爸聽不到她的歌聲了,她覺得他爸永遠不會醒來了才哭的。王昆侖思索了一下,又說,我看咱們要不這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咱們就讓六一唱一回如何?

讓六一唱一回?我們都瞪大了眼睛,不知道他的話意思是什么。

你老婆不是說三物聽了六一的歌兒有反應么,咱們就干脆讓六一放開唱一把吧,把聲音錄下來,天天放給三物聽,看他有反應沒。昆侖說。

你聽我老婆說啊,她說話沒邊沒沿的。我說。

也不單單是這樣,我似乎先前也聽過親情能喚醒植物人這種說法,咱們就試一試,也幫六一圓一回夢。昆侖說。

可是,具體咋操作哩?來喜依舊搓著雙手。

我家里有個雙卡錄音機,但多少年都不用了,拿來錄音不知道好用不。我說。

不用啦。王昆侖說,我有個親戚是搞婚嫁攝像的,我聯系一下,讓他幫個忙明天錄一下就行了,錄成帶子或制成碟咱們放給三物聽。

把我家的DVD搬上放。老婆這時從房子里出來了說。

事情突然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但對于怎么讓六一唱,在哪里唱卻牽扯許多問題。我說為了簡便起見,干脆就放在我家里讓六一唱錄一下就行。可老婆不同意,說那兒沒氛圍,三物一聽就知道是假的。最后眾人議了半天,還是由王昆侖來拍板。我看這樣。他說,明天下午六一放假,咱們干脆就把攤子放在工地的院子里,把工友們集中起來,讓六一多唱兩首歌兒,旁人給鼓鼓掌,這樣一是圓了六一的夢,二是錄下來讓三物聽。唉,說話難聽點,也是死馬當活馬醫哩。

好——三兒率先鼓起掌來。

可沒樂器啊?沒樂器伴奏那算什么正式唱歌兒哩?老婆說。她認死理的性格又出來了。

彩霞說的也是,沒有個樂器就不算是正式唱。這樣,大頭不是會吹口琴嗎?王昆侖問我。

口琴早找不到了,二胡倒還能湊和。我說。

我會彈三弦兒。來喜說,他小的時候學過幾年說書。只是工具都在家里放著呢。

咱們工地上的王振華早些年在我村里當過民辦教師,好像會吹笛子。三兒說。

那就行了,三個樂器也行,兩個樂器也行,有那么點意思就行了。來喜腿勤快,明天通知人,大頭給咱落實樂器,讓伴奏的把這個歌兒簡單練習一下,三兒打雜,有什么事忙什么事,至于彩霞嘛,明個兒交給你個大任務,給咱們負責報幕。

王昆侖一錘定音。

我,我——老婆聽到這么抬舉她,一下子成了大紅臉,干著急說不出話來了。

第二天上午做得一陣工,到了中午,我和來喜抽空把院子中間的空地平整了一下。那是一個平臺,并不高,也不大,是當初開工的時候弄過剪彩儀式的,基本上還平整,只是中間有點低洼,前兩天下大雨,有點積水。我和來喜提了兩筐沙子給墊平了。又將許多平時散放的鋼筋水泥都挪到了一塊。這樣,場地一下子空曠起來,也干凈了許多。

吃過中午飯,彩霞領著衣著鮮艷的六一來了,她還給六一簡單地化了一下妝。她的身后跟著三兒,三兒懷里抱著我們家的音箱設備。

工友們三三兩兩地來了,有幾個孩子因為今天下午放假也都跑到工地上來了,這時間大約集中了有十多個人。過了一會王昆侖的親戚手里拿著個小型攝像機也來了。

因為人來得多了,六一的演唱頓時有了氛圍,場面一下子有了正式的意思。王昆侖就多了個心眼,他把我叫到一邊說,每個活動都有名堂哩,我考慮著咱們也得弄點什么哩。

拉橫幅來不及了吧?我說。

來不及了,這樣吧,走。王昆侖和我一起來到了門口的文具商店里。他掏五毛錢買了一張紅紙,商店隔壁是一家賣花圈的,那兒有個戴眼鏡的老頭專門往花圈對聯上寫字,我們發給他兩根煙,要他在這張紅紙上寫些字。

寫什么呢?王昆侖一邊說,老先生一邊寫,紅紙最上面寫幾個大字“王六一同學演唱會”,下面再寫伴奏:王振華、張建明,張建明是我的大名。再接著寫主持:蘭彩霞。再寫攝影師:古文軍。最后再寫個主辦單位吧?

還有主辦單位?我問。

我見人家的晚會都有主辦單位啊。王昆侖說。

那寫上虹塬開發委員會行不?

咱們又不是人家,替他們長什么光啊。王昆侖說。

那要不就寫上“聲援三物委員會”如何?我建議道。

好,你這個主意好。王昆侖說,只是別弄成聲援了,咱們聲援什么哩?我看咱們就寫成喚醒三物委員會吧。他思忖著說。

好。我叫起好來。

這樣一會兒,老先生就將字全部寫好了。因為墨沒干,沒法折疊,我就用一只手扯著個邊兒提著往院子里走,一邊走紙就嘩啦啦響。紙拿進院子里,空曠的臺子上面卻沒法子貼紙。這時來喜就來了,他從工棚里抽出一根鐵絲來,在院子這一頭一根鐵桿上固定了,又拉過去,另一頭拴在新蓋起的大樓的一個窗戶上,然后就把紅紙用米糨糊固定在鐵絲上。

這時臺下已集中了二十幾個人了,六一的幾個同學也來了,這陣兒都端端正正地坐到臺前。臺下人端坐,紅紙臺上飄,還真有一點歌唱會的架勢。我老婆這時倒有點怯場了,不敢上臺了。她悄悄跟我說,咱們昨個說的是私下里幾個人,咋人這么多哩。

我說,你不是能得很么,現在倒怯場了。

跟你連一句也說不成。老婆一扭一扭走了。

三兒把音箱擺好了,又往臺上放了三把椅子。我說,不是兩個人伴奏么,咋放三把椅子哩?

王昆侖聽見了,就說:我昨天晚上想了半天,我也總得有個表示吧,可我什么樂器都不會,于是就從家里帶來兩根搟面杖,打打節奏總行吧。

聽他這么一說,旁邊的來喜就不滿意了,說:那我跟三兒呢,就興你們都表示,就沒我們的份兒啊?將來三物能聽到你們的聲音就聽不到我們的啊?

那邊還沒正式開始,這邊幾個人已在一起亂爭開了。這時按我們先前約定的時間就要到了。彩霞等著上臺報幕呢,扭頭瞅見我們幾個人一起紛紛說著什么,她就過來了,一打聽清了,她就大聲說:吵什么呀,那你們幾個不會合唱上一首歌兒就行了。

她這句話終于說到點子上了,大伙兒豁然開朗。我們不是成立了個喚醒三物委員會么,那我們就一起用歌聲來喚醒他,誰參加都行,不就是唱一首歌兒么?

但接著又有了問題,唱什么歌兒啊,有人會這個,有人會那個,到底唱什么呢。最后還是由王昆侖來拿主意。王昆侖說,我是當兵出身,唱“打靶歸來”最拿手,這首歌兒唱起來帶勁兒。三兒說他不會,來喜說他會哼兩句,王昆侖快刀斬亂麻說,沒事,我聲音大,你們跟著哼就行。

當下就這么定了。

一時間,院子里大人、娃娃們集中了有三四十號人,有站著的,有坐著的,還有倚著門框的。我老婆這時就上了臺,她原本想用普通話報幕的,只是怕個人的醋溜普通話說出來讓大家笑話,臨時決定用方言報幕:各位觀眾,大家好。六一同學唱得一首好歌兒,是咱們農民工的驕傲。今天恰逢六一節,咱們在這里邀請六一同學唱歌兒。六一的爸爸叫三物,現在還躺在醫院里,還沒醒來。今天讓六一唱歌兒,我們的意思就是錄下來放給三物聽,爭取讓三物早一點醒來。三物是我們的好兄弟,我們不能沒有他。說到這兒老婆就淚眼婆娑,站在臺子上就直抹眼淚。

我著急了,在臺子這一邊悄聲喊道:別哭啊,別影響六一演出。

老婆聽見了,隨即抹了一下眼淚,接著說道:下面就請六一同學演唱第一首歌《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大家歡迎。

臺子的左邊,我和老教師王振華、王昆侖早坐好了,我拉二胡,王振華吹笛子,王昆侖手拿兩根搟面仗。一身紅裙的六一從臺子左側上場。大約剛才彩霞的情緒影響了她,或者是這個場面使她想起了什么,她一邊上場一邊抹眼淚。本來我們事先說好的,六一站在臺中央后給我們個手勢,我們伴奏再開始,可現在,六一上臺站在臺子中央后只顧抹眼淚了,其他什么動作也沒有。

這真令我們著急。

這時,坐在臺前的小朋友不知是誰在喊:六一,好樣的,我們為你加油。“六一,好樣的,我們為你加油”。這句喊聲一起,接著喊聲就成了一片。

六一聽到喊聲,破涕為笑,立即來了精神。她朝我們這邊做了一個手勢。我們三個,一個笛子,一個二胡,一個搟面仗,一見這手勢就哆哆哆、咪咪咪開始伴奏起來。

過門過后,一陣童稚聲響起: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六一一共唱了三首歌,一首《我們的祖國是花園》,另一首《采蘑菇的小姑娘》,還有一首《種太陽》。《種太陽》我們不會伴奏,她是清唱的。每一曲唱完,都贏來大家掌聲一片。

最后,彩霞又一次站到了臺中央,報幕:下面就請三物幾位工友為他獻上一首歌,打靶歸來。

聽到報幕,我和王昆侖、王振華把樂器一放,率先站到了臺中央。本來三兒和來喜剛才爭著都要上臺的,這陣不知怎么的,大概是見場面正式吧,忽然間扭扭捏捏都不敢上場了。

這時多虧了我老婆這個大嗓門,她站在臺子邊上,大聲喊道:來喜,上啊,三兒,上啊,幕都報了,還等什么哩,快點兒。

這兩人聽到我老婆點名,就只得往臺子上走。只是他們沒上過舞臺,兩人直接就從臺子中間上來了。他們這一上,其他的工友只當是我老婆在一旁招呼大家一起上的,就一個個,左一個右一個中間一個從臺子的四面都走到臺子上來了。一時臺子上人頭攢動,擁擠起來。王振華到底當過老師,組織演出活動有經驗。他立馬從中間站出來,說:這樣吧,咱們十多個人一共站兩排,大個站中間,低個站兩邊,快點。這樣他組織著排了有七八分鐘隊后,臺子上一組演出隊伍就排好了。

王振華:來,站好,我來打拍子,起個頭,咱們一同唱。日落西山紅霞飛,預備起——

日落西山紅霞飛,

戰士打霸把營歸,把營歸。

胸前紅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咪嗦啦咪嗦,啦嗦咪哆來,

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臺子上,我們每個人都挺著胸膛,昂著頭。我們張大了嘴巴,我們使勁唱著,不,使勁吶喊著,我們深信,我們的工友三物一定能聽到我們的歌聲,一定會從噩夢中醒來。

侯 波,生于1967年,陜西作家協會會員。曾在《當代》、《延河》、《延安文學》等雜志發表小說上百篇,200余萬字,有多篇作品獲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誰在那兒歌唱》、《稍息立正》。現為《延安文學》雜志常務副主編。2011年在《當代》第四期發表中篇小說《上訪》,《小說選刊》予以轉載。同時《小說選刊》2011年第十期轉載其小說《肉爛都在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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