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東方還是在西方,詩歌作為最古老的文學形式,散發(fā)著獨特的藝術魅力。它的語言形式獨特,音韻優(yōu)美,結構張揚,文化內涵豐富,被托馬斯·納什稱之為“百花之蜜,一切學問的精髓,智慧的本質,天使的詞語”。[1]對于詩歌的研究,歷來層出不窮,可謂百家爭鳴,百花齊放。意象作為構成詩歌的一個重要元素,在詩歌的解讀中占有舉足輕重的位置。它不但是詩歌圖像釋放的載體,同時也是詩人內心世界情感碰撞和體驗的表征,這對于解讀詩歌語篇中出現(xiàn)的隱性連貫具有重要意義。
隱性連貫
連貫是一種復雜的語言現(xiàn)象,在語篇的研究中占有重要位置。以往人們單單從語言的形式上去研究它,而忽略了它是一種存在于語篇中的語義關系,涉及言內和言外的因素。這不僅包括語句中內在的聯(lián)系和語義的指代,而且還超越了語篇,涉及人的認知心理以及社會積淀的文化認同和思維定勢。連貫可以分顯性連貫和隱性連貫。顯性連貫是指語篇中由顯性銜接手段支持的連貫,比如像韓禮德提出的各種支持連貫的銜接手段。而隱性連貫則往往在顯性連貫的基礎上,借助非顯性的銜接手段來促使語篇連貫,比方說用語境的知識進行推理來獲取語篇意義連貫。請看下面三個例子:
Some say that has now been achieved. But I know that this is not the case.(連詞but,表轉折)
I had a little nut tree.
Nothing would it bear
But a silver nutmeg
And a golden pear(斜體it表指稱)
I play basketball. My brother does, too. (斜體does表替代關系)
從這三個例子中,我們不難看出,從語言的結構上我們都可以分析出語言之間的某種銜接,所以語言內是緊密相連的,結果呈現(xiàn)的是一種顯性的連貫。我們再看下面一個例子,這又是另外一種連貫了。溫庭筠的《商山早行》中的三、四句“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向來膾炙人口。這兩句純粹使用并列名詞,疊加意象,用意象代替語法結構上的銜接,構成隱性連貫,渲染了羈旅的清冷和悲涼。就像宋代著名詩人梅堯臣作說“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無論從美學還是語言學的角度來看,隱性連貫具有存在的普遍意義,而意象無疑可以構建出這種意在言外的審美情趣和超乎尋常的語言形式。中外詩歌在這方面都有相似之處,比如龐德的《在巴黎的地鐵站》就是一個典范:“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Petals on a wet,black bough.” 詩歌無疑是一個隱性連貫,也是用了相似的意象疊加法展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觀察視角、審美情趣,令人嘆為觀止。
意象的幾個解讀
一、中國古代文論的視角
中國古代的文人對詩歌的意象是非常關注的,研究也頗有心得。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2]中首次提到意象這個詞,“玄解之宰,循聲律而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指出了意象是藝術構思和藝術想象的基本因子。唐代王昌齡《詩格》[2]中說“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可見意象選擇已經成為詩人創(chuàng)作的最高要求。宋代以后,意象這個概念已經廣泛用于文藝批評當中,后來逐漸演變成中國古典詩詞獨有的藝術概念——意境。
中國古代詩詞中意象的出現(xiàn)與文化積淀和歷史傳統(tǒng)有著密切的關聯(lián)。文化特性、歷史傳統(tǒng)的秉承、人文環(huán)境營造的氛圍以及地域性和民族特性往往決定了詩人通過意象的組合來渲染詩歌的意境,從而使詩歌渾然一體,妙不可言。這種意象的組合主要有三種形式,第一種使用相近或相似的意象組合,如:
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溫庭筠)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馬致遠)
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柳永)
第二種使用相反或相對的意象組合,形成反差: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劉禹錫)
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溫庭筠)
水色瀟湘閣,沙程朔漠深。(李商隱)
第三種是時空跳躍:
高風漢陽渡,初日郢門山。江上幾人在,天涯孤棹還。(溫庭筠《送人東歸》)
巫峽涕猿數行淚,衡陽歸雁幾封書。青楓江上秋帆遠,白帝城邊古木疏。(高適 《送李少府貶峽中、王少府貶長沙》)
二、意象派詩歌的解讀
西方文學中對于意象的理解莫過于美國的意象主義。20世紀初是美國文學意象派詩歌嶄露頭角的時候,里面出現(xiàn)了一些先鋒性的詩人,比如弗林特、龐德和洛威爾等人。他們對意象的理解更加注重于對自然物體和其主觀情感的融合。1913年弗林特在《意象主義》中認為意象是構成詩歌的核心,所以意象派詩歌應該是直接、精確和富有音樂性的,而構成這三個特性的物質就是意象。龐德也在《意象主義者的幾“不”》中提到“一個意象是在一剎那時間里呈現(xiàn)理智和情感的復合的東西。……正是這樣一個‘復合物的呈現(xiàn)同時一種突然解放的感覺”。[3]
龐德作為意象派詩歌的倡導者,多次對“意象”有著深刻論述,他認為“意象本身就是語言,意象就是超越公式化的語言的道”。“意象不是一個思想。它是光芒四射的中心或光束;它是……一個漩渦,從它之中,通過它,進入它,種種思想源源不斷地奔突噴涌。”[3]
從這些言論中,我們似乎得知,意象已經成為一種超越語言的復合的特殊載體,繪景融情,主觀與客觀和諧地交織,構成了詩歌連貫的核心,成為表達詩人內心豐富情感的一種手段。
三、認知語言學下的視角
20世紀70年代語言學界吹起一股認知風,認知語言學便大行其道。認知語言學的視角顛覆了傳統(tǒng)語言學的一些思考角度,特別強調了體驗和個體認知對語言的理解,對意象這個概念的理解無疑有了新的認識。Lakoff[4]從認知的角度列舉了三種意象。
第一種稱為感覺意象,指那些主要通過感知直接獲得的意象,比如人看到落日,落日就是一種視覺意象。實際上感覺意象主要是來源于人類對世界感知的對象,比如聽到的,聞到的。
第二種意象是心智意象。這種意象實際上是對感覺意象的內化,它保留的是一些經過心智處理留下來的一些帶有概念性的心理表征。這里面包含有強烈的認知成分,與認知環(huán)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比如落日可能就意味著夜晚的到來,當然構建落日這個意象不一定要親眼所見。
第三種是意象圖式。這個時候意象已經是一種被高度抽象了的心理框架了。它已經超越了特定的感知方式,與認知環(huán)境更加密不可分,上升到了一個認知模式的范疇。比如看到落日可能心里就會聯(lián)想起一種頹敗的命運或悲涼的前途,等等。詩歌中所產生的意境大部分得益于這種意象的存在。
意象對詩歌隱性連貫的構建
一、激活人的情感瞬間反應,產生認知語境
認知語境是人內心世界對外界感知后,對輸入信息進行高度融合后產生的一種綜合認知判斷。這種語境可以加強語言間的關聯(lián),為解讀語言提供合理的線索。詩歌語言跳躍性強,單靠語言的形式和詞義所指去解讀文本有時顯得蒼白無力。而意象就像扔進干柴中的一根火柴,瞬間就會激活人的認知烈火,熊熊地燃成一片,頃刻間人的認知就會構成一幅饒有意境的圖畫。各種認知的、被存儲已久的百科知識便如洪流,來填補想象的空間。因此龐德把意象稱之為“瞬間呈現(xiàn)出的理智與感情的復合體。”[3]讓我們以威廉斯的“the Red Wheelbarrow”為例。
So much depend
Upon
A red wheel
Barrow
Glazed with rain
Water
Beside the white
Chickens
從內容表面上看,這四節(jié)詩句幾乎被斷裂成一個廢的語篇,語言的規(guī)范形式被割裂開來,違背了語法和書寫規(guī)則。葉維廉認為:“詩人為了讓這個形象暗藏強烈的主觀情緒,但又不想借助述義行為,便把語法上所需要的連接元素大大地削減(造成一種扭曲的語法),使這個形象的視覺性加強……”[3]對于這樣的一個隱性連貫,我們必須從意象入手。詩歌中的意象有紅色的手推車、雨水和白色的小雞。然而這三個意象構成的畫面卻是隨著人的認知而深入的。紅色原已經亮麗,加上雨水的澆濕,更是艷麗,令人叫絕的是旁邊還有白色的小雞,紅白相映,靜動相宜,美不勝收。然而就在這美好的瞬間,詩人似乎捕捉到了些東西,所以感嘆到“這一切取決于”,給讀者留下遐想的空間。我們讀者不妨會問“so much”是什么呢?從意象的推斷中我們也許馬上有這樣的一個認知語境:這里的描述發(fā)生在鄉(xiāng)下,這里有著一種田園的美,這里有著一種恬靜的生活,這里有著一種可以釋懷的樂趣……而這一切都被作者的情感高度地概括和濃縮了。這樣的詩歌讀起來自然就意味深長了。
二、構建隱喻,彌補認知的空間
就如同生活中的各種隱喻一樣,對于詩歌中的隱性連貫,隱喻起著關聯(lián)的作用,而意象則是構成這種關聯(lián)的節(jié)點。因為隱性連貫在詩歌中呈現(xiàn)的特點就在于一個文本的變異性和跳躍性。而意象的概括性、直接性往往比較容易把喻體投射到讀者的認知空間中,從而進行比對和推理,構建出合理的文本解讀。在龐德的《在巴黎的地鐵站》中,意象中有臉龐、幽靈以及濕漉漉的花瓣,從而構建出一組隱喻:昏暗的臉龐像幽靈;而在昏暗中突顯的臉龐同時也跟站外昏暗色調下閃出亮色的花瓣又構成第二重隱喻。這是一種美的完美契合!如Robert Frost的“Fire and ice”:
Some say the world will end in fire,
Some say in ice.
From what Ive tasted of desire
I hold with those who favor fire.
But if it had to perish twice,
I think I know enough of hate
To say that for destruction ice
Is also great
And would suffice.
從詩歌中我們知道“火”與“冰”是典型的隱喻。如果我們按字面去理解,很容易就會迷失詩歌解讀的方向。但是如果我們把“火”意象的“象外之象”抽象出來得出“欲火”,那么就迎刃而解了。同樣不難得出,“冰”的隱喻本體就是人類的仇恨,因為彼此的相似性在于冷酷無情。當我們把這兩個意象的隱喻的喻底找出來,詩歌的外延馬上就得以伸展,詩歌的命題就上升到了一個關于人類對自我認識的層面了:欲望和仇恨都能毀滅人類!詩歌的魅力就在于它有想象的空間,一兩個關鍵的意象往往像認知網絡上的節(jié)點,一旦放上去了,所有的思想都被激活了,人的創(chuàng)造力便得以釋放。
三、建立象征體系
語言本身就是一個符號,那么意象自然也是一個具有圖像性質的象征符號。比如壯族中的青蛙就象征著繁殖、延續(xù)生命的符號,所以青蛙在壯族的農耕生活中有著重要的象征意義。象征的出現(xiàn)是人類對世界認識的一種高度概括,是人類認識世界把握世界認識自我的一種抽象的反饋。象征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是經過時間磨合和篩選自然而然積淀而成的一種文化體系。在詩歌中,意象是象征的載體,意象的編織是象征體系構成的關鍵。在詩歌《荒原》中就出現(xiàn)了“水”、“死亡”、和“圣杯”等象征體系,這對于解讀這首20世紀最偉大和最難懂的詩歌有著深刻的意義。我們的古詩詞中更是不乏其例。下面我們以Wallace Stevens的“Anecdote of the Jar”為例解讀象征體系:
I placed a jar in Tennessee,
And round it was, upon a hill.
It made the slovenly wilderness
Surround that hill.
The wilderness rose up to it,
And sprawled around, no longer wild.
The jar was round upon the ground
And tall and of a port in air.
It took dominion everywhere.
The jar was gray and bare.
It did not give of birth or bush,
Like nothing else in Tennessee.
在詩歌中,明顯的意象有“罐(jar)”、“荒原”、“山丘”、“地表”、“天空”等。罐子屬于人類的產品,而其他幾個意象屬于自然的東西,儼然這是兩個不同的體系。前者象征著人類,而后者幾個意象的組合形成了自然。所以這首詩歌的主題是關于人與自然之關系的。而這兩者的關系是如何的呢?Wallace通過使用模糊不清的語言,比如第三行、第五行、第九行和第十一行的“it”模糊了“罐”和“荒原”這兩個概念,象征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依賴、共存但又分彼此的微妙關系。讓人們對于人與自然這個亙古不衰的命題有著更深思考。無疑這里并存著兩個象征體系;人的象征和自然的象征。[5]
結語
意象作為詩歌的核心要素,對詩歌的解讀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意象不僅能解讀一般性的詩歌,同時對于詩歌隱性連貫的闡釋有著不可代替的作用,是構建詩歌隱性連貫的核心,為篇章語言學在詩歌領域的研究開拓了新的領域。
基金項目:本文為廣西教育廳科研項目(200911LX288)《英語詩歌中隱性連貫的研究》階段性研究成果。
參考文獻:
[1]聶珍釗.英語詩歌形式導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7.4.
[2]陳銘.意與境——中國古典詩詞美學三昧[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3.33.
[3]王珂.詩體學散論——中外詩體生成流變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215,236,258.
[4]Lakoff,G.Women,Fire,and Dangerous Things: What Categories Reveal about the Mind [M].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445.
[5]Brooks,Cleanth and Robert Penn Warren.Understanding Poetry[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200.
作者簡介:
張曉鵬(1975— ),男,廣西南寧人,英語語言文學方向碩士,廣西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篇章語言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