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在口語中還是在詩歌等作品中,敘述句都是一種最為主要的句子形式。敘述句一般又分為主動式和被動式兩種。在漢語中,被動式的使用頻率雖然低于英語,但是也畢竟是一種重要的句子形式。漢語的被動式一般分為兩種:一種是無標記被動式,其語義結構是“受事·及物動詞”(如“碗打了”);另一種是有標記被動式,其語義結構一般是“受事·被動標記·施事·及物動詞”(如“碗被他打了”)。漢語的有標記被動式類型非常豐富,歷史上曾經先后出現過“于”字被動式、“見”字被動式、“為”字被動式、“吃”字被動式、“教”字被動式、“給”字被動式等多種類型。對于這些被動式類型,許多著作和文章都有介紹和探討,因此,人們比較熟悉,本文對此也不做討論。本文要介紹另外一類被動式——“因”字式以及與之類似的“由”字式、“緣”字式和“以”字式。這類被動式,在過去從未有人提到過,更不要說進行研究了。認識這些被動式類型,無論是對于學習和研究唐詩,還是對于研究漢語語法歷史,都具有顯著的意義。
所謂“因”字被動式、“由”字被動式、“緣”字被動式和“以”字被動式,就是分別以“因”、“由”、“緣”和“以”等虛詞為被動語法標記的被動式類型。例如:
林與西山重,云因北風卷。(唐·張九齡《臨泛東湖》)
君因風送入青云,我被人驅向鴨群。(唐·白居易《鵝贈鶴》)
身忝鄉人薦,名因國士推。(唐·白居易《敘德書情四十韻上宣歙翟》)
殘色過梅看向盡,故香因洗嗅猶存。(唐·白居易《故衫》)
眼昏久被書料理,肺渴多因酒損傷。(唐·白居易《對鏡偶吟贈張道士抱元》)
狂風落盡莫惆悵,猶勝因花壓折枝。(唐·元稹《妻滿月日相唁》)
遠被登樓識,潛因倒影窺。(唐·元稹《代九九》)
名因天下聞,傳者入歌聲。(唐·張籍《祭退之》)
卻羨浮云與飛鳥,因風吹去又吹還。(唐·李頻《春日思歸》)
半夜臘因風卷去,五更春被角吹來。(唐·曹松《江外除夜》)
西施因網得,秦客被花迷。(唐·李商隱《和孫樸韋蟾孔雀詠》)
未因丞相庇,難得脫朝衣。(唐·姚合《暮春舊事》)
幸念翅因風雨困,豈教身陷稻粱肥。(唐·項斯《病鶴》)
空被秋風吹病毛,無因濯浪刷洪濤。(唐·曹唐《病馬五首呈鄭校書章三吳十五先輩》 )
畹蘭未必因香折,湖象多應為齒焚。(唐·李咸用《依韻修睦上人山居》)
海上春耕因亂廢,年來冬薦得官遲。(唐·鄭谷《贈宗人前公安宰君》)
終期道向希夷得,未省心因寵辱驚。(唐·崔涂《夏日書懷寄道友》)
爐為窗明僧偶坐,松因雪折鳥驚啼。(唐·韓偓《小隱》)
半生因酒廢,大國幾時寧。(唐·杜荀鶴《寄竇處士》)
潛被燕驚還散亂,偶因人逐入簾幃。(唐·李建勛《蝶》)
例子中畫線部分是以“因”字為被動語法標記的“因”字式,“因”相當于“被”,“云因北風卷”就相當于我們現在所說的“云被北風卷”。再如:
二亂豈由明主用,五危終被佞臣彈。(唐·張道古《上蜀王》)
因循每被時流誚,奮發須由國士憐。(唐·韋莊《絳州過夏留獻鄭尚書》)
門緣御史塞,廳被校書侵。(唐·無名氏《右威衛嘲語》)
詎以天地累,寧為寵辱驚。(唐·李隆基《經河上公廟》)
這幾個例子分別是以“由”、“緣”和“以”為被動語法標記的“由”字式、“緣”字式和“以”字式。“由”、“緣”和“以”都相當于“被”,“由明主用”相當于“被明主用”,“緣御史塞”相當于“被御史塞”,“以天地累”相當于“被天地累”。除了唐詩,其他文獻中也有此種被動式類型,但是數量極少,而且出現的時間也很晚,如:
我三途不出,皆因貪愛所迷。(無名氏《維摩詰經講經文》)
無名氏《維摩詰經講經文》是敦煌變文中的一篇,據學者研究,它產生于五代時期。這些語例可能是唐詩“因”字被動式影響的結果。
“因”字式、“由”字式、“緣”字式和“以”字式這幾種被動式類型,可以說都是比較特殊的。原因是:(1)它們的用例比較少;(2)歷史比較短;(3)使用場合有限,只見于唐詩和敦煌變文中;(4)用來引進施事的被動標記“因”、“由”、“緣”和“以”等都來自原因連詞。其中第四個特點也是其最大的特點,因為以往大家所熟悉的被動式中從來沒有以原因連詞為被動語法標記的,它們的語法標記一般來自動詞(如“見”、“為”、“被”、“吃”、“教”、“給”)或介詞(如“于”)。
盡管這類被動式有其特殊性,但又不能不將它們視為被動式。原因有二:(1)它們的主語也是“受事”,謂語也是“及物動詞”,也有類似于“施事”的成分,其語義結構與一般有標記被動式的語義結構“受事·被動標記·施事·及物動詞”是一致的。如在“云因北風卷”中,“卷”是及物動詞,主語“云”是其受事,狀語中的“北風”是其施事,因此,“因”字自然是一個被動標記,“云因北風卷”便是一個以“因”字為被動標記的有標記被動式。(2)這類被動式經常與“被”字被動式或“為”字被動式構成對仗關系。如前舉諸例:
君因風送入青云,我被人驅向鴨群。
眼昏久被書料理,肺渴多因酒損傷。
遠被登樓識,潛因倒影窺。
半夜臘因風卷去,五更春被角吹來。
西施因網得,秦客被花迷。
空被秋風吹病毛,無因濯浪刷洪濤。
畹蘭未必因香折,湖象多應為齒焚。
潛被燕驚還散亂,偶因人逐入簾幃。
二亂豈由明主用,五危終被佞臣彈。
因循每被時流誚,奮發須由國士憐。
門緣御史塞,廳被校書侵。
詎以天地累,寧為寵辱驚。
那么,這類以來自原因連詞的“因”字等為被動標記的被動式是如何形成的呢?我們可以從語法標記的形成角度來探討這個問題。從語法標記的形成機制上說,一般有兩種途徑:(1)語法化,由一個詞在句子中受一定組合關系變化的影響逐漸演變而成;(2)類化,由于同一聚合關系中其他成員的影響,添加了一種新的用法,從而轉變而成。本文認為,“因”等被動標記的形成不是通過語法化,而是通過類化。
語法化應該是一個緩慢的過程,而“因”、“由”“緣”和“以”等就像一群空降兵,作為被動標記出現于被動式中是非常突然的,是缺乏語法化過程的。在漢語被動式中,被動標記所引導的名詞性成分一般是動作行為的施事,也可以是動作行為的工具,如“桌子被錘子砸壞了”,甚至是動作行為的原因,如“她的短發立刻被雨水貼在臉上,花布衫被緊緊裹在身上”,“遠道的客人被陰雨困住了”。現代漢語如此,古代漢語也是如此。例如:
是境內之民,其言談者必斬于法……(戰國·韓非子《韓非子·五蠹》)
澤居苦水者,買庸而決竇。(戰國·韓非子《韓非子·五蠹》)
“斬于法”就是“被法律斬殺”,“法”可理解為“斬”的原因。“苦水”就是“苦于水”,就是“被水所苦”,施事“水”就可理解為“苦”的原因。正因為如此,有的學者便將被動式中的施事成分稱為“使因成分”。著名認知語言學家薛鳳生先生把“被”字句的語義特性定義為“由于B的關系,A變成了C所描述的狀態,而不是A如何被B處置”,表明他也是把被動標記所引導的名詞性成分看做動詞動作的原因的。但是,動作的原因畢竟不同于動作的施事。有時原因成分確實可以理解為施事,但這種情況畢竟非常少見,無論外語還是漢語,它們只能理解為施事的擴展用法。不應把所有的施事都理解為原因成分,也不能因此認為原因成分可以自然轉變為施事。無論是現代漢語還是古代漢語,無論是漢語還是外語,一般都不會以原因連詞作為被動標記,這就是一個證明。“因”字等被動標記的形成顯然不同于“被”、“為”、“見”、“吃”、“教”和“給”等被動標記的形成。
因此,本文不采用“語法化”說,而采用“類化”說。具體地說就是認為“因”等原因連詞,是在同一聚合關系中“為”字的類化影響下,添加了表示被動的新用法,從而轉變為被動標記。
類化得以發生的一個基本條件是,類化者與被類化者之間,在形式或用法等方面具有一定的相似性。“為”字除了用作被動標記,它還可以用作原因連詞,如《孟子·梁惠王上》“為甘肥不足于口與”,《玉臺新詠·古詩為焦仲卿妻作》“非為織作遲”等,這就是它與“因”、“緣”或“由”等詞的相似之處。在唐詩中,“為”的這種表示原因的用法格外常見。不僅如此,在唐詩中,“為”字作為原因連詞,還經常與“因”、“緣”或“由”等原因連詞相對使用。例如:
為客烹林筍,因僧采石苔。(唐·劉禹錫《白侍郎大尹自河南寄示池北新茸水》)
犬因無主善,鶴為見人鳴。(唐·張籍《哭山中友人》)
家每因窮散,官多為直移。(唐·王建《送吳郎中赴忠州》)
為結區中累,因辭洞里花。(唐·元稹《天壇歸》)
予因謬忝出,君為沈疾嬰。(唐·韋應物《寄職方劉郎中》)
石凈非因雨,松涼不為風。(唐·盧綸《寶泉寺送李益端公歸瀋寧幕》)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唐·杜甫《又呈吳郎》)
買山多為竹,卜宅不緣貧。(唐·李端《寄王密卿》)
灰心緣忍事,霜鬢為論兵。(唐·裴度《中書即事》)
色鮮由樹嫩,枝椏為房稠。(唐·劉禹錫《和令狐相公春日尋花有懷白侍郎閣》)
鳥飛直為驚風葉,魚沒都由怯岸人。(唐·李隆基《春日出苑游矚》)
可見,“為”字與“因”、“緣”或“由”等字均屬于同一聚合——原因連詞中的成員,二者之間有著密切的聯系。由于“為”字既有原因連詞的用法,又有被動標記的用法,受其類化影響,“因”、“緣”或“由”等字在原因連詞這個用法之外,又增加了一種新的用法——作為被動標記的用法。
從動因方面說,“因”字式等被動式類型的出現,主要是為了滿足唐詩對仗和平仄等方面的需要。對仗要求,出句與對句所用的被動標記應該有所區別,否則對仗就不合詩律。平仄要求,出句與對句所用的被動標記在平仄上應該相對,否則就會造成“拗句”,也與詩律的基本形式不合(有的可以在相應的位置“救”)。另外還有避復等方面的考慮。多種被動式類型的存在,無疑為滿足以上需要提供了更多的選擇。
綜上所述,唐代漢語中存在著“因”字式等比較特殊的被動式類型,它們的被動標記是在原因連詞的基礎上形成的。這些被動標記不是在具體的語句中受組合關系變化的影響“語法化”而成,而是受原因連詞這個聚合中另一個成員——“為”字用法的影響“類化”而成。“因”字式等一般存在于唐詩之中,它們的出現主要是為了適應唐詩對仗和平仄等方面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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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延俊,江蘇徐州人,信陽師范學院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