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琪
昨天,2012年元旦,晚上十點半,我在山西太原的三姨去世了;按陰歷,差幾天就77歲了,按陽歷,是76歲,在我們家算是比較長壽的一個,但最后四個月臥床不起,幾乎成了植物人。
我母親是1993年去世的,自那以后,我就再未與三姨家有過往來;談不上多少不滿,但彼此間心里都有些氣。現在,三姨走了,接到電話(這也是1993年后接到的來自三姨家的第一個電話)后,說不上多么吃驚,因為我知道她已經近乎是個植物人了,但就那樣默默坐著,心中還是隱隱感受到一種痛,這種痛漸漸彌散著,就成了一種說不出的悲苦與凄涼。
我媽媽姐妹五個,下面還有一個比我小兩歲的小舅舅。
我媽媽是天津一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她的爺爺在天津開一家名叫“鴻宴樓”的酒店,有人告訴我,那是“庚子拳亂”后不久的事,在當時,“鴻宴樓”就算是天津的五星級酒店了;她的奶奶開的是綢緞莊。總之,雙方家庭可能算得上是不大不小的“民族資本家”了。也就是這樣一個頭銜,導致了以后的一切,包括三姨的死訊所帶給我的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苦之情。
發生在上個世紀開始直到接近中葉,在天津這樣一個是非之地,開埠通商、義和團、同盟會、溥儀、蔡鍔、袁世凱、馮國璋、段祺瑞、張勛、二十一條,等等,在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局中,無論什么酒店、緞莊,恐怕都難以為繼;后來就來了日本人,而我的母親一家就拖家帶口一路西行到了西安,期間的艱難困苦就不去說了,反正自我記事起,家里的大人們就從未對我說起過那段日子是怎么過來的。
媽媽和爸爸1943年在“逃難”中結婚,自然是父母包辦。爸爸獨自一人,也在郵電系統當一名小官員,籍貫是浙江紹興,但也僅此而已,其余什么一概不知,我們都以為他是北京人,因為說一口北京話,還唱京戲、拉京胡。
到西安后住在北大街的二府街,旁邊就是中級人民法院。開始鎮反,一車一車的人拉去槍斃,家里的大門總是緊閉著。我還小,不懂什么,但見到過樹上吊著一個女人的頭,頭發披散著,往下滴血。
后來,直接的危險似乎過去了,但一種無名的大網又似乎在不斷收緊。在我那個不懂事的年齡,就知道爭取入隊,然后把家里的鐵鍋偷著交給學校去煉鋼。而家里,這個曾經一旦關起門來就可以顯得與世隔絕的大家庭對我這個“逆子”也只有無可奈何,因為我“政治上正確”。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我忽然意識到父親不見了。父親在這個家里本來也就抬不起頭,解放前他沒有我母親家富裕,有教養,解放后又是歷史反革命,他還能怎么樣?加上和母親關系一直不好,長期分居,所以也沒有人關心他去了哪里;直到以后很晚,我才知道他是因“歷史反革命”被驅逐出了西安市的。
我媽媽下面的四個妹妹,在人生道路上面臨的最大問題自然就是和什么人結婚;這里的“什么人”,首先指的就是出身。這其實是一個大家都不想面對但又確實非常現實的問題。每一個時代都有每一個時代的婚姻特征,特別對女性來說,所謂“剩女”,自古就有,只不過各有各的原因罷了。
二姨先嫁給了一個國民黨軍官,那時她才17歲,大約也就在1949年這一命運轉折點的前后,于是就離婚、再婚,和一個真正出身工人階級的紗廠工人結了婚;我的這位二姨夫是真正的好人,從童工一直做到廠長,身體健朗,為人耿實。但當廠長是以后的事,二姨早早就離世了,他們家也長期生活在困苦之中。
在我們這個大家庭中最光耀的就是三姨了。她嫁給了陜北靖邊的一位老革命,從小就是兒童團,給中央領導機構站崗放哨;由于沒有文化,升不上去,但資格擺在那里,我們從小就知道他在太原的一家國防大廠里當領導。我們都以自己家里有了這么一位人物而自豪,而三姨和三姨夫也為人豪爽,總要處處顯示出他們的與眾不同。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日子里,在空前的饑餓與困頓中,能提供一點節余下來的糧食,能把親人接到自己家去住,有時甚至還能派汽車到車站接一下老人,這些事情在那個年代都是近乎天方夜譚般的好事。具體情況我并不太知道,但只要三姨來了,一是家里的情況就會好很多,二是指手畫腳、頤指氣使的情況也就每每發生。全家大大小小幾十口人,就他們兩個人是中共黨員。當然,我始終是這個家里的“另類”,一則因為父親讓人看不起;二則有寄人籬下之感,長期住在姥姥家;三則因為我自己不守家規,總在外面胡鬧,見到三姨他們也不太當一回事。那時,家家都困難,我也覺得困難是正常的,一個月的飯票半個月就吃完了,其余時間全在混,也不知是怎么過來的,反正家里管不住我,我也不把這個家視為自己的家。事實上,這本來也就不是我的家。好在我的母親處處為這個家著想,忙里忙外,因為自己實在沒有地方去,只好寄居在“娘家”,而我這個不肖之子又這樣不像這個家里的人,所以有很多淚水與無奈只好咽在自己的肚子里。
所有這些都是我現在才體會到的。
沒有人能料到就是我這樣一個無論與社會還是與家里都顯得格格不入的人,在1978年竟搖身一變成了研究生,然后就留在了大學當教授,成了更加與眾不同的人。所有這些,疼愛我的姥姥并沒有看見,姥爺知道,也只說一句“家琪這孩子還是不錯的”。矛盾圍繞著母親、我和三姨家展開。
我在武漢時,母親來住過兩次,但不習慣。妻子整日上班,我整日看書寫字,沒有人與她說話(我們那時真的不懂這些),她又很自覺,以她的出身,自然不會與任何鄰居往來,在房子里也從不大聲說一句話(這是這個家庭的傳統與習慣)。于是她更愿意住到太原去,因為也只有太原的房子大,可以住得下她。三姨對此自然義憤填膺,覺得我既不盡孝,也不體諒別人,說是到太原來看母親,其實爬完五臺山就返回了武漢。我想,她心中的不平可能很多,其中包括覺得如我這樣的人已經混得不錯了,也不幫幫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妹們)另尋出路。這其中一個很大的變故就是市場經濟后,國防兵工廠每況愈下,三姨夫也退休了,她自己的狀況也一天不如一天,既對眼前看到的一切(上班不認真,一切向錢看等等)不滿,又無可奈何,于是總有脾氣在發,有我母親在身邊,也是個說話的伴兒。巨大的失落感與心理的不平衡,長期以來使她把國家視為自己的家,而家在沒落,國家卻據說在富強,她作為一個老共產黨人的妻子,在奪取了政權后卻又淪落為社會下層,她只能說服自己,但又怎么才能說服自己?我母親自然則更感孤獨,她既沒有多少道理講,更不想講什么道理。最后,她哪里都不住了,自己回到縣城的一間小屋獨住,直到病死在那里。
母親在孤獨中離別了這個世界,我從武漢趕回去,三姨見到我就是滿臉怒火。這一切的一切真的都可以理解,我那時只剩下哭,為母親,也為自己。上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大學里,也只有一間房子住人,我后悔真應該讓母親與我們住在一起,我也真覺得這些年多虧了有三姨一家(三姨夫這個人特別好),才讓母親多少有了個可以默默相對的對象,把那些大半只能深埋在心底但又永遠不是道理的話說出來。
可惜這些話我是再也聽不到了。
三姨是最后一個對過去還存有記憶的人,但她又對此并沒有意識,因為她接受的現代教育太多,所以過去的記憶對她也就變得毫無意義。
現在,三姨也走了,一種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事,忽然間又昭示出了某種意味,某種我們現在還一時說不清楚的意味;不,不是一時還說不清楚,而是永遠也說不清楚,因為,諸如我姥爺姥姥家那樣的大家庭,我父親那樣的歷史或時代的棄兒,諸如我三姨夫和三姨這樣的革命干部,我母親那樣的在委屈中默默死去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三姨,我大叫一聲,三姨,無論在天堂還是在地獄,我們都還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意味著平等,意味著親愛,你是革命家庭,但并不高于我們;我是大學教授,也不高于你們,我們平等,在此基礎上相親相愛,三姨,你同意嗎?
(作者單位:同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