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坤
摘 要: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地位設計的至上性和權威性與實際運行中缺乏其獨立性和自主性之間的矛盾,使得它在權力運行和制度實施中出現事實與價值的不吻合。這種不吻合歸根結底是人大制度的制度空間演變的問題,即人大制度設計的制度空間與人大制度現實運行中的實際空間不相符合。學術界從結構、權力、行為者和歷史四個方面尋找原因,雖各有側重但缺乏全面性。文章運用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以平衡政治價值與科學價值的內在張力為出發點,將人大制度的變遷放置于歷史時空中,在制度設計、制度調適、制度發展的動態運行過程中觀察各種變量,即環境變量、觀念變量、行為變量和制度變量之間的相互作用和變化過程及對制度產生的影響,以此探求問題產生的根源和人大制度變遷的歷史合理性。
關鍵詞:歷史制度主義;人民代表大會制度;歷史變遷
中圖分類號:D034.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494-(2012)06-0016-06
一、問題的提出:制度空間與實際空間
制度是人類社會特有的政治現象,它是伴隨著國家的產生而產生的,國家權力的誕生之日也是制度的生成之時,任何一個良好、有效的制度都反映了一個國家政治文明的水平。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以下簡稱人大制度)作為我國的根本政治制度,是其他一切政治制度產生的基礎,不僅在當代中國政治制度體系中占據中軸地位,而且也是當代中國政治組織體系運轉的核心環節。人大制度在中國政治生活和政治發展中的顯赫地位,奠定了它在制度研究中的重要性。與其重要性相比,人大制度的發展卻并不順利,經歷了初創、鞏固、曲折探索、嚴重破壞到恢復發展,充滿坎坷與曲折,而與其相伴隨的人大制度的研究一度處于停滯和斷層的局面。現實政治生活中,在中國的民主政治發展的圖景中人大制度呈現奇特的景觀:憲法中明確規定人大制度是我國的根本政治制度,它是國家建構的制度基礎,是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民主模式的制度路徑,具有獨立性和至上性。但是,在現實的制度運行過程中,人大制度的實際地位和效能卻與憲法文本中的規定不統一,憲法規定人大是最高權力機關,但是實際上無論是政府,還是司法機關,都有可能在某些領域超越于或獨立于人大機關,而人大地位的缺失或不到位直接導致權力運行的形式化和過程化,最終導致人大制度的功效及作用的減弱,甚至缺失,人民代表大會也常被形容成為“橡皮圖章”。人大制度地位設計的至上性和權威性與制度實際運行中缺乏其獨立性和自主性之間的矛盾,使得人大及人大制度在權力運行和制度實施中出現事實與價值不吻合。這種不吻合歸根結底是人大制度的制度空間(Institutional space)演變的問題,即人大制度設計的制度空間與人大制度現實運行中的實際空間不相符合。現代漢語辭典上解釋,空間(space)即是一種物質存在的形式,表現為長度、寬度、高度,是對物體靜止存在狀態的描述。政治學上講空間,意指政治制度的影響范圍,也可用其影響的廣度、深度和寬度來衡量。所謂制度空間(Institutional space)就是指制度設計之初按照某種價值理念所設定的制度影響范圍和影響能力,即制度在怎樣的空間內產生功能和發揮作用,體現制度的本質和內涵。所謂實際空間(Actual space)就是指制度在實際運行的過程中所形成的影響范圍和影響能力。制度空間與實際空間相一致,則證明制度在運行過程中協調各種變量的能力強,制度本身自主性和適應性強,所產生的制度績效更高。如果實際空間與制度空間不相符合,則證明制度在運行過程中受各種變量和自身變遷規律的影響大,制度產出不如預期的設想,制度績效不高。制度空間和實際空間作為描繪制度變遷過程中的兩個常量,更容易觀察到變遷過程中各個變量之間的互動關系,以及對兩者的影響。因此,本文的主要問題就是探討人大制度的制度空間(Institutional space)與實際空間(Actual space)是怎樣產生的?有哪些變量導致了人大制度運行的實際空間(Actual space)與制度空間(Institutional space)不符合?為了實現兩個空間相一致,應該從哪些方面去進行人大制度的完善與創新,并以此推動中國的政治發展?
二、觀察問題的視角: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
歷史制度主義作為新制度主義的流派之一,相比較于社會學制度主義的宏觀整體論和理性選擇制度主義的微觀個體論,歷史制度主義力圖在兩者之間尋找一個中間值,以歷史為基礎,突出制度的背景分析與各變量的序列研究,在剖析歷史的基礎上提出理論模型,搭建溝通宏觀與微觀的橋梁。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具有四個特征:第一,傾向于在相對廣泛的意義上來界定制度與個人之間的相互關系;第二,強調在制度運作和產生過程中權力的非對稱性;第三,在分析制度的建立和發展過程時強調路徑依賴和意外后果;第四,尤其關注制度之外的其他因素是如何與制度一道產生出某種政治后果的[1]9。
(一)研究方法的出發點:平衡政治價值與科學價值的內在張力
目前,從事人大制度研究大致有兩類學者基于兩個不同的出發點:一類是由全國人大及地方人大的人大代表和全國人大及其地方人大常委會的理論工作者承擔研究工作,側重于經驗研究和規范研究,是以維持制度運作狀況和引起公眾的政治興趣、培養良好的公民美德為目的的實踐性研究;一類是由政治學界、法學界或史學界的學者從事研究工作,側重于科學研究和對策研究,以價值中立為特征對特定的政治現象進行理性技術分析,以構建出精確而普適的理論為目的的學術性研究。人大制度研究的兩個軌道恰恰體現了政治學研究中政治價值與科學價值的沖突,政治學作為一門具有實踐性的社會科學,其必然具有“政治”屬性與“科學”屬性的內在矛盾,它究竟應該是為政治統治者或民眾提供實踐性知識,為其政治活動服務呢,還是應該尋求政治現象背后的本質規律,為政治活動提供科學客觀的解釋和建立普適性的學術模型?為平衡政治科學內部的這種價值“緊張”,歷史制度主義認為,政治科學既要關注政治制度的出現、運作及其改善的實踐知識,通過對現實生活的觀察和對歷史過程的分析與歸納進行理論建構,同時更要通過理論的演繹為解讀政治提供一個視角,從而達到教育公眾和政治家的目的。運用歷史制度主義分析范式,以人大制度為中軸來理解宏觀或微觀的政治生活,試圖在政治價值與科學價值之間尋找一個平衡點,實現作為政治事業的制度研究與作為政治科學的制度研究的統一,實踐性知識與學術性知識的統一,特殊性與普遍性的統一,人文關懷與科學精神的統一。
(二)研究方法的邏輯構架
歷史制度主義的分析范式側重于解讀歷史過程中的因果變量之間的相互關系,并根據歷史所提供因果機制來提出特定的理論模型,包括結構分析法、歷史分析法、行為分析法三個模式。
首先,結構分析法是基于制度與客觀情境之間的關系,觀察并分析情境中各個政治變量之間的相對穩定的結構關系對制度產生何種影響,造成怎樣的政治后果。情境變量包括客觀的政治經濟環境、利益結構、價值理念等。歷史制度主義的制度觀認為,制度并非是構造政治后果的唯一因素,應該從制度與環境、利益與觀念之間的互動關系來分析某一政治后果的產生,才是歷史制度主義分析框架的真諦所在。因此,歷史制度主義結構分析范式體現在:宏大的制度環境與制度安排之間的結構關系,以及各個政治變量序列的結構關系,即制約政治制度安排的各種政治變量,例如利益關系,觀念變化與制度之間的結構關系。
第二,歷史分析法是基于制度本身的變遷過程,強調制度的變遷雖然受到外在結構性因素的影響,但是,制度的生成和變遷并不是外界環境變遷的單純反應物,制度的生成和變遷有著獨立于環境因素而存在的一面。因此,歷史制度主義的歷史分析范式主要是將制度作為因變量,探究其獨特的演變規律,包括探究制度本身變遷過程中的關鍵節點、路徑依賴以及歷史否決點三個方面。所謂關鍵節點(Critical Junctures),是指歷史發展中的某一重要轉折點,在這一重要節點處政治行動者的重要決策直接影響之后制度發展的方向和道路。因此,探究制度的變遷過程,首先要把握關鍵節點時期制度自身的變化以及為后來制度的變遷提供了怎樣的制度遺產。所謂路徑依賴(path dependence)就是指制度的一種自我強化機制,即一旦某種制度被選擇之后,制度本身就將會產生出一種自我捍衛和強化的機制,使得扭轉和退出這種制度的成本將隨著實踐的推移而越來越困難[1]236。正是路徑依賴這一現象的存在,使得政治制度能夠表現出長久的穩定性特征,同時,也才使得我們更能清晰的認識到制度難于變革和創新的內在原因。所謂的歷史否決點(veto point),是制度中最為關鍵的環節,也可理解為制度的“短板”,是制度發展的薄弱環節和脆弱之處。任何一套制度中都存在著這樣一種否決點,它的出現將會使制度轉向另一條軌道,是制度實現自身變革和創新的拐點和契機。總之,基于以上對關鍵節點時期的制度會產生什么樣的制度遺產,依路徑依賴會實現怎樣的制度變遷,制度本身的否決點對制度的激勵和創新又產生怎樣的積極作用,以上三個方面可以清晰的觀察到制度作為因變量自身的變遷過程。
第三,行為分析法是基于制度與主觀行為之間的關系,關注行為如何影響制度,制度如何形塑行為,以及制度和行為在具體的歷史進程中如何相互影響并共同塑造出了某種政治后果。歷史制度主義既不是一種純粹的制度的理論,也不是一種行為理論,而是一種連接著制度理論和行為理論的中層理論。歷史制度主義更崇尚制度的主動性和動態性,在制度與行為的互動模式中,制度是作為自變量和中介變量出現的。制度作為自變量強調制度對行為模式的重大影響,即制度對行為產生制約作用、形塑作用、激勵作用和構造作用。制度作為中介變量,則強調了政治制度的內在性,它是某種行為展開的背景因素,為政治行為提供外在的制度框架,它框定了某些行為的展開范圍,這里政治主體的行為包括當權者、執政黨和領袖政治精英的行為。
綜合以上分析,研究人大制度必然要將其放在歷史時空的框架下,在時空大背景下尋求人大制度的“歷史合理性”及未來的發展空間。時空大背景強調從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入手進行分析和邏輯框架的搭建。時間維度包括制度生成、制度調適和制度發展三個環節。空間維度是指在時間維度的基礎上形成的客觀范圍及影響力,包括制度生成時期形成了制度空間,制度調適時期形成了實際空間,未來制度發展時期將實現實際空間與制度空間相一致。基于歷史制度主義分析范式的結構分析法、歷史分析法和行為分析法提出的主客觀變量,及制度本身作為自變量進行分析,制度調適時期實際空間與制度空間的不符的原因是由于環境變量、觀念變量、行為變量和制度變量四大變量在人大制度變遷過程中表現出不同的演變路徑。
三、問題的歸因:從歷史中探尋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變遷的根源
學術界曾從不同的領域和不同的視角對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空間與實際空間不一致的問題給出了答案。可以歸納為以下幾種歸因:第一,從結構功能主義的角度分析,認為結構與功能的不協調會導致制度運行的矛盾沖突,政治體系結構不合理是人大職權不到位的根本原因①。第二,從權力分配及運行的角度來看,執政黨的權力對人大權力的運行形成一定的牽制,是人大制度實際空間與制度空間不相符合的原因②。第三,從人為因素的角度尋找原因,認為“人治”因素的存在以及權力主體的主觀認識不到位等人為因素是造成人大制度實際空間與制度空間不相符合的原因③。第四,從歷史因素的角度對問題進行了分析,一些學者普遍認為1957年反右導致了人大發展的轉折,而1966年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更是給人大制度帶來了毀滅性打擊,乃至它結束以后的一段時間里,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形式上似乎還存在著,而實際上已成為不起作用的招牌④。以上分析都各有側重點,但缺乏其全面性。本文運用歷史制度主義分析范式,將人大制度放置于歷史時空的動態運行變化過程中,觀察各種變量的相互作用及演變來尋求其歷史合理性和問題生成的根源。
(一)制度與情境:中國人大制度變遷的結構分析
歷史制度主義的結構分析法就是從宏觀的角度解析制度之外的各種政治變量對制度的演變所形成的影響,即制度與情境的分析。這里的情境內涵很大,包括宏大的制度環境、社會利益格局和普遍觀念的影響,以及各個政治變量的排列狀況。這里的制度環境包括外環境即世界視域下的國際環境,也包括內環境即當時國內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社會利益格局是指在內外環境影響下,社會實踐基礎上形成的權力與權利的關系模式;觀念是基于內外環境和社會利益格局基礎上形成的人們對政治活動和政治行為的基本認識。伴隨宏觀的情境變化,人大制度是在內外環境、社會利益格局和觀念的相互交織中實現其成長和演變的。就環境而言,外環境即世界視域下的國際環境對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形成產生重要影響,人大制度是一種代議民主制度,代議民主制度誕生于西方資本主義國家,伴隨工業革命后新型資本主義國家的興起和資本原始積累的趨勢,古老的中國在鴉片戰爭的硝煙中被迫暴露于西方資本主義先進制度的政治環境中。面對不可逆轉的巨大歷史差距,各種政治力量在等級森嚴的國度里開始絡繹不絕的涌現,諸多新型的制度體制在保守專制的政治環境中慢慢生長出來。從最初維新派對代議制的認知與移植,主張君民一體的君主立憲制政體形式,到孫中山等革命派對代議制的單純模仿與水土不服,主張民權主義的資產階級民主共和制政體,再到俄國十月革命爆發以后,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誕生和馬克思列寧主義傳入中國,開始對代議制進行適合本國國情的重構,即形成了無產階級專政的人民代表大會制政體。世界資本主義民主政治的興起和俄國十月革命的爆發對中國人大制度的生成產生重要影響,而對于人大制度的成長和演變來說,伴隨著經濟全球化和政治多極化趨勢的發展,一國的政治制度安排及運行狀況變得更透明和公開,作為國家最高權力機關的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有更多機會和條件與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議會進行交流和借鑒,在相互比較中人大制度實現了完善和創新。就國內環境而言,中國社會經歷了從最初的革命立國再到建設富國到發展強國的演變,從推進國家建構到保障經濟發展再到構建中國式的民主模式,其制度的內在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1950年代以奠定新政權的合法性為目的,人大制度被確立為我國的根本政治制度,為新中國的國家建構提供了一整套的制度框架,確立了現代國家政權體系賴以存在的制度性框架和制度性原理。但是,“文革”十年中國家的正常政治秩序被破壞,在全面奪權和革命委員會“一元化”領導的政治環境下,人大制度遭受了嚴重的破壞,其重要活動長期中斷。從長遠發展的角度來看,人大制度根基尚存并且是驅動中國政治發展的重要力量,伴隨撥亂反正,建設富國、發展強國的宏觀政治環境的變化,人大制度逐步恢復并得到發展。當前及未來,中國在完善經濟體制改革的同時,積極穩妥地推進政治體制改革,構建適合中國國情的民主模式,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人大制度的完善和創新自然成為政治體制改革的突破口。就利益格局而言,中國社會從新中國成立初期集體利益、國家利益至上的一元化格局轉向尊重各方利益發展的多元化格局,從政治至上的平均主義分配觀,到效率優先促進經濟發展、尊重個人利益的利益格局再到當前保障民生促進社會公正,維護人權的民主訴求的利益選擇,這些利益格局的變化都是在宏觀制度環境發生變化的前提下在社會層面的表現。而從合法性取向到效率取向再到有序民主取向的利益格局的逐步展開,人大制度實際上是處于不斷發展和完善之中的,只不過這一發展和完善是在適應當代中國政治-經濟-文化條件的基礎上,作出的積極調整和有效建構[2]。就觀念而言,基于制度環境和利益格局的客觀變化,主觀認識也相應發生變化,由過去的封閉到開放,由保守到創新,由崇尚領袖權威到弘揚法治精神,由傳統的共同體主義、家長式權威主義和官本位的政治價值到自由、平等和主權在民的價值認同。對制度、法治的認可,對塑造制度權威和法制社會的良好愿望使得人大制度從一度癱瘓的狀態中逐步恢復并日益成為中國政治活動中的中堅力量和推動中國式民主政治發展的根本動力。綜合以上,人大制度的實際地位不僅僅取決于自身的政治欲求,也不僅僅取決于法律文本上的規定,而是取決于外在情境變量對它的需求程度和要求程度。基于國內外制度環境的變化,引起了社會利益格局的變遷,進而導致崇尚制度、法治、民主觀念的產生和日益成熟,這一系列的結構性變動客觀形塑人大制度的運行,人大制度所扮演的角色也要從最初合法性價值取向的制度設計轉向能整合利益關系,構建有序民主的制度平臺。基于此,情境的變遷對人大制度給予的期待與制度本身存在眾多的不完善之間的矛盾必然會導致制度運行過程中意外結果和實際空間的產生。
(二)制度與行為:中國人大制度變遷的行為分析
對于政治活動中政治行為的研究,理性選擇制度主義以“經濟人”假設為前提,社會學制度主義以“社會人”假設為前提。相比之下,歷史制度主義以“政治人”假設為前提,認為政治行動者的行為會影響制度的形成與運行,同時政治行動者處于密集的制度群中,理性與偏好同樣會受到特定制度的塑造。在中國人大制度變遷的過程中政治主體的行為變量主要是指兩方面:一是執政黨的權威,二是政治領袖以及精英人物。中國共產黨是整個國家和社會主義事業的領導核心,是當代中國政治體制的中樞機構,是當代中國的領導黨和執政黨,對中國整個政治體系有著極強的影響力。中國共產黨的地位是歷史實踐造就的,中國的政治現實是先有了政黨,政黨帶領人民構建了國家,而西方國家則是先有國家,國家孕育了政黨。先有政黨后有國家的歷史事實使得中國政治制度構建的政治邏輯不同于西方國家。因此,作為國家根本政治制度的人大制度的建構是在中國共產黨領導下建立起來的,中國共產黨也自然成為人民代表大會制度得以確立、運作和發展的主導力量和推動者。中國共產黨對人大制度這一根本政治制度的主觀認知和態度差異直接導致人大制度的發展方向。1949年新中國成立以前,中國共產黨的身份是典型的革命型政黨,其歷史任務是通過暴力革命來打碎舊的國家機器,變革舊的政治體制。在長期的革命實踐中,對中國共產黨而言,其政治實踐即在于否定傳統政權的政治合法性與傳統國家制度體系的合法性,制度解構的意義大于制度建構的意義。因此,當時人民代表大會的萌芽和雛形,包括最早的勞工專政的政權形式,第二次國內革命戰爭時期的工農兵蘇維埃代表大會制度以及抗日戰爭時期的參議會制度和解放戰爭時期的人民代表會議和各界人民代表會議制度等都以動員社會大眾、激活社會資源應對戰爭危機、完成政治任務為直接目的。因此,政黨支配制度,制度服務政黨就是當時革命時期的現實政治發展圖景。新中國成立以后,中國共產黨較好地認識與把握自身身份轉變的政黨發展趨向,積極進行全國普選,制定憲法,籌備召開第一屆全國人大會議等,這些都能看出共產黨致力于包括人大制度在內的現代國家制度建設,但是,新政權成立之初對內經濟落后,社會發育遲緩,政治形勢并不安定,對外西方國家的國際性封鎖和顛覆活動此起彼伏,內外壓力使得中國共產黨由革命黨轉向執政黨這一過程充滿曲折,這也為革命時期的“人治”思想、人格化權威、“一元化”領導以及政黨制度重于政體制度等一些思維定勢延續下來創造了條件。“文革”時期,人大制度名存實亡,恰恰就是黨的一元化領導體制畸形發展阻礙了人大制度的運作發展。而改革開放以來,人大制度的恢復和全面發展也是中國共產黨對自身執政地位和執政意識重新認識后的結果。人大制度發展的曲折歷程恰恰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發展歷程,人大的發展與政黨的行為密切相關,而且在兩者的關系中,中國共產黨居于主動的一方,從原則制定、文本設計到制度運行,人大制度的成長演變必須依托中國共產黨。而作為執政黨,人大制度為其依法執政、科學執政和民主執政提供了制度平臺和路徑方法,兩者相互依存、共生共補。其次,領袖的權威及政治精英的行為也是人大制度變遷的主要變量,尤其中國幾千年的封建統治使得人治思想根深蒂固,進而奠定了政治領袖在政治活動及制度構建中的重要地位。如前所述,中國共產黨從革命黨向執政黨轉變深刻地影響人大制度的變遷,同樣,作為領袖和政治精英,也存在由革命黨領袖向執政黨領袖角色及理念的轉變。領袖與制度的關系是雙向的,制度不僅僅是政治行為的被動反映者,同時制度是制約、形塑政治行為的重要力量。正如盧梭曾轉錄孟德斯鳩的言論:“社會誕生時是共和國的首領在創設制度,此后便是由制度來塑造共和國的首領了。”[3]因此,以毛澤東為首的老一輩革命家和政治家對人大制度的構建作出了非凡的貢獻,人大制度的恢復和全面發展也得益于一些政治精英領袖人物的政治素養,而人大制度的日益恢復和發展又形塑了政治家和政治精英的行為。
(三)制度與制度變遷:中國人大制度變遷的歷史分析
歷史制度主義認為,制度與各種政治變量之間相互影響,但是制度并不是各個變量的單純反應物,制度本身有獨立于各個變量之外的自身獨特的變遷規律,而這內在規律直接對制度的變遷產生重要影響。人大制度的變遷規律表現在制度既有連續又有斷裂的進程中,歷史制度主義者們就將制度流變分成了制度存續的“正常時期”(Normal Periods)和制度斷裂的“關鍵節點”(Critical Junctures)時期,要深刻探究制度的變遷過程,首先要把握關鍵節點時期制度自身的變化以及為后來制度的變遷提供了怎樣的制度遺產。人大制度在“文革”時期的制度斷裂為后來“橡皮圖章”地位的形成奠定了制度遺產,同時,人大制度的路徑的正依賴效應使其在經歷10年的斷裂期后逐步恢復,而路徑的負依賴效應使得“文革”時期的制度遺產影響深遠。“文化大革命”的10年是人大制度發展過程中的重要轉折點,人大制度在這10年中沒有發揮其制度績效并一度淪為民主的擺設。在這一時期內的重大選擇會決定下一階段的歷史發展道路,而制度下一步發展的道路往往就由關鍵節點時期所提供的制度遺產所決定,即使1970年代后期人大制度逐步恢復,但是十年中所沉淀下的法制民主理念的淡漠,制度精神的缺乏,制度安排的疏漏都使得人大制度短時間內難以發揮其應有的制度績效。同時,不可否認,人大制度從生成確立之日起就成為中國政治活動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按照制度路徑的正依賴效應,人大制度的發展盡管經歷波折,但是不會徹底無效,在學習效應、合作效應、適應性預期和高昂的建構成本和退出成本下,人大制度總會歷經磨難逐步恢復,而按照制度路徑的負依賴效應,人大制度將“文革”時期的制度遺產繼承下來,并深刻的影響到后來人大制度的恢復和發展,因此,人大制度從“橡皮圖章”到“鋼印”還存在一段距離。縱觀人大制度的發展變遷,制度本身在產生和運作過程中形成的權力非對稱的格局是影響人大制度發展最重要的環節,也是制度最薄弱的環節,即歷史否決點。更具體的說,黨制權力關系的模糊是人大制度的歷史否決點,是人大制度無法發揮其制度績效的根本原因,也是人大制度實現變革創新的關鍵所在,對這一歷史否決點的修正將是實現人大制度完善創新的根本途徑。
四、小結
制度是一個活的有機體,猶如人的成長一般。制度的成長會受到來自外界各種變量的影響和制約,比如環境、觀念、利益、行為的變化都會在制度身上有所體現,使得它或健康或有害地發生變化。同時,制度本身并非單純和被動的接受者,制度也擁有遵循維護自身肌體、結構和基因的獨特的發展規律,使得自身變強變大,成為一個能動者去影響各個政治變量,包括營造獨特的制度氛圍,改變政治行動者的主觀觀念,形塑政治行動者的行為和偏好等。作為一個活的有機體,人大制度的研究必須放置在宏大的歷史時段中,才能清晰地觀察它的生成、演變和成長,才能把握核心變量推動人大制度的完善與發展,其最終目的是真正樹立起人大制度的權威,營造中國式的民主氛圍,培育政治行為者和公民的政治素養,構建和諧有序的社會環境,這是本文的核心期待和最終歸宿。
注釋:
①相關觀點可參見:蔡定劍,王晨光:《人民代表大會二十年發展與改革》,第405頁,中國檢察出版社,2001年版;房正宏:《從系統論的角度來審視人民代表大會運行機制研究》,第154-158頁,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
②相關觀點可參見:陳紅太:《“政治體制”概念認識上的誤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研究》,2004年第2期;蔡定劍:《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第四版),第328-333頁,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孫哲:《全國人大制度研究(1979-2000)》,第72頁,法律出版社,2004年版。
③相關觀點可參見:房正宏:《從系統論的角度來審視人民代表大會運行機制研究》,第159-162頁,安徽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蔡定劍:《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第四版),第71、411頁,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
④相關觀點可參見:蔡定劍:《中國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第四版),第64-66頁,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蔡定劍、王晨光:《人民代表大會二十年發展與改革》第403頁,中國檢察出版社,2001年版。
參考文獻:
[1]何俊志.結構、歷史與行為——歷史制度主義對政治科學的重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
[2]劉建軍.新中國根本政治制度研究[M].北京: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7.
[3]盧梭.社會契約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50.
責任編輯 任浩明
Structure,Behavior and Institution: A Study on Historical Evolution of
Chinese Peoples Congress Institution
Shen Kun
(Party School of Central Committee of the C.P.C.Beijing 100091China)
Abstract: The conflict between the supremacy and authority of the status of the people's congress system and the absence of independency and autonomy in practice which causes the facts mismatch with values of the power operation and institution implementation of people's congress. This mismatch is an evolutionary problem of institutions and practices of the people's congress system. The academia tries to seek the reasons from four aspects: structure, power, behavior and history, which has its own main point but not comprehensive. In this paper, the author tries to use the paradigm of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 and take the balance of the inner-driving forces between political value and scientific value as the starting point to do the study of the evolution of people's congress system in a historical space, to review the following elements: environment, concept, behavior and institution which interacts with each other, and the changing process they involved and the effects they produced on institution that are the foundation to explore the origin of the emerging problems and the historical rationality of the change of people's congress system.
Key words: institution people's congress historical institutional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