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收藏安全的歷史與中國收藏的歷史同樣悠久。中國皇家將收藏制度化的歷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漢代。“漢明雅好丹青,別開畫室,又創立鴻都學,以集奇藝”。隨之而來的便是收藏安全問題。例如,秦始皇焚書坑儒,西漢末赤眉入關,東漢末董卓移都,西晉末五胡亂華,南梁末周師入郢,隋煬帝廣陵焚書,唐末黃巢入長安,北宋金人入汴梁,南宋元兵入臨安,明末清軍入榆關,清末列強入北京。因此,中國的收藏安全問題很早就受到了統治者和收藏者的關注和重視,但在相當長的時間里,收藏安全主要是收藏者的一己私事,因此,個人行為會在很大程度上影響收藏安全。例如,唐太宗下遺詔將《蘭亭集序》隨葬昭陵;又如,米芾在離世前“焚其所好書畫奇物”。每當兵荒馬亂和改朝換代之后,雖然都是珍貴歷史文物的大劫,但收藏安全問題也會逐漸受到關注,從個人雅事變成國家大事,并成為關系到國家文化安全和國家政治安全的國家戰略問題。
珍貴歷史文物是不可再生的文化資源,當代藝術精品是時代精神的文化彰顯。珍貴歷史文物和當代藝術精品“蘊含著中華民族特有的精神價值、思維方式、想象力,體現著中華民族的生命力和創造力,是各民族智慧的結晶,也是全人類文明的瑰寶。”因此,維護國家收藏安全是“連結民族情感紐帶、增進民族團結和維護國家統一及社會穩定的重要文化基礎,也是維護世界文化多樣性和創造性,促進人類共同發展的前提。”
事實上,國家收藏安全不僅是國家文化安全的重要組成部分,而且是國家政治安全的不可或缺內容。遺憾的是,雖然我們很容易理解前者,但經常有意無意地忽視后者。漢學家珍妮特·埃利奧特(Jeannette Elliott)和沈大偉(David Shambaugh)在回顧了三千多年來中國皇家藝術收藏所經歷的非同尋常的傳奇歷程后發現,“在中國,歷朝歷代的統治者都將皇家收藏視為其合法性的主要來源,不論執掌政權的是古代的王朝還是現代的政府,概莫能外。同樣,每一個新政權的皇帝或是領袖,都希望把自己,或是自己的王朝和政府與皇家收藏聯系在一起,如此一來,就可以通過國寶與過去連為一體,授予自己的政權暫時的合法性。這在中國幾千年的帝制時代無疑是真理,在今天依然是真理。”由于國家收藏安全是關系到國家文化安全和國家政治安全的國之大事,因此,結合國家收藏安全的歷史和現狀,從國家安全戰略的高度來觀察和思考國家收藏安全問題就顯得非常必要了。
一、尊重和保護收藏者的收藏權益是維護國家收藏安全的核心和基礎
1.收藏者的收藏權益是公民的基本文化權益
1966年12月16日,聯合國大會通過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第15條規定:“本公約締約各國承認人人有權參與文化生活。”《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第50條規定,文物收藏單位以外的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可以收藏通過合法方式取得的文物。《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4條規定:“國家、集體、私人的物權和其他權利人的物權受法律保護,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侵犯。”
雖然從理論上講,收藏者的收藏權益確實是公民的基本文化權益,但周堅和費亮的調研卻發現,“執法部門、執法人員屢屢違反《國家文物法》保護公民合法文物流通的規定,近年來該方面案例屢屢見諸新聞媒體,如引起收藏界震動的發生在湖南桃源縣收藏愛好者無故被拘罰的事件,湖南汝城‘圣旨’風波等。其中桃源縣相關部門提出‘在拍賣市場、文物商店以外的場所買賣古玩文物即為非法倒賣’,當地執法部門以非法經營、倒賣珍貴文物為名,對當地收藏愛好者進行大范圍傳訊、拘押并處以大額罰款,該行為嚴重違反了國家《文物保護法》。”
盡管以“桃源事件”為代表的嚴重侵害收藏者收藏權益的惡劣事件最終都從表面上得以解決,然而,由于相關法律法規不完善而引發的執法窘境和社會問題卻不得不讓人深思。如果不能從立法的高度理清關于收藏者收藏權益的一系列基本法律問題,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和《關于加強文物市場管理的通知》對文物界定的分歧,那么,作為公民基本文化權益的收藏者收藏權益依然不可能得到真正的尊重和有效的保護。
2.收藏者的收藏權益事關中國國家收藏安全
從中國收藏史來看,許多珍貴歷史文物之所以能夠“永存吾土,世傳有緒”,都離不開私人收藏者的悉心保管和全力搶救。以“中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的《清明上河圖》的流轉史為例。根據陳傳席的考證結果進行估算,在《清明上河圖》從1106年至今共904年的流轉史中,只有大概190年(約占五分之一)的時間由元秘府、明內府、清內府和新中國政府收藏,其余大概714年(約占五分之四)的時間都由私人收藏者收藏。從這個意義上講,尊重和保護收藏者的收藏權益,培養和提高收藏者的收藏意識,不僅是有效保護珍貴歷史文物的主要途徑,而且是維護中國國家收藏安全的重要基礎。因此,各級政府和有關部門應該從對國家和歷史負責的高度,從維護國家文化安全和國家政治安全的高度,充分認識尊重和保護收藏者收藏權益的重要性。
二、制定和實施國家收藏安全戰略是維護國家收藏安全的重點和保障
1.確立公共收藏和私人收藏相結合的國家收藏安全戰略
對于國家收藏安全戰略而言,私人收藏具有蓄水池的重要作用。因為私人收藏品的最終歸宿,除了后人繼續收藏外,無外乎出售、散失和捐獻。古今收藏,時私化公,時公轉私,聚散無定,相互補充,各有短長。如果說公共收藏是“渠”的話,那私人收藏就是重要的“源”。
舉例來說,“新中國成立初期,收藏文物的各界人士常將珍藏獻給國家,如北京張伯駒、天津周叔[出] 、上海潘達于、合肥劉肅等,郭沫若、鄭振鐸等文化要人更是將收藏的甲骨、陶器等悉數交給國家。這些慷慨捐贈,緩解了故宮等處大量寶物被運至臺灣而造成博物館藏品不足的窘境。”又如,周紹良曾多次致函故宮博物院,表示愿意捐贈他收藏多年的1000余錠有干支年款的珍貴清墨。他在信中寫道:“這批墨,是一批重要文物,全部是有年款干支的,可以說,自有清墨紀元干支的,我這1000錠左右可以說是集大成,而且也是您館所缺的一部分,合在一處,最可合適。”在周紹良看來,“世界上的事聚散無定,文物收藏也是這個樣子。無論是無償捐獻還是低價轉讓,只要是對學術界有用、只要是進了國家的收藏,就是有了個好婆家’。”周紹良的態度可以說代表了相當大一批收藏者的心聲。
首先,由于政府財力的約束和公共資源的稀缺,因此,完全依靠公共收藏機構維護中國國家收藏安全實際上是很不可行的;其次,由于私人收藏者對自己的收藏品通常都懷有很深的感情,因此,他們往往會比公共收藏機構的管理者更為盡心盡力;最后,由于收藏品的安全會受到許多不可預料因素的影響,因此,珍貴歷史文物的分散化收藏有助于規避集中化收藏風險。就國家收藏安全而言,有必要將公共收藏和私人收藏相結合的收藏安全戰略提升到國家安全戰略的高度,樹立和倡導公私結合、私藏為國的和諧收藏理念,建立和健全國家收藏安全評估體系,積極扶持、引導和借助民間收藏的力量來維護中國國家收藏安全。
2.確立強力保護中國珍貴歷史文物的國家收藏安全戰略
總的來看,中國的政府主管部門無論是在新出土文物的保護方面,還是在文物非法流失的打擊方面,都大有改進的余地。
就前者而言,雖然中國的政府主管部門在文物保護方面堅持“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的方針和“配合基本建設為主、主動發掘為輔”的原則,但其實主要是搶救發掘和配合發掘。許多文物考古工作者無奈地稱自己的工作“一是配合基建,二是配合盜墓”。“近幾年來,我國的盜掘古墓葬現象呈現了迅猛之勢。資料顯示,國家文物局對外公布的每年古墓葬被盜數量是數千座,事實上,每年新增被盜墓葬數量遠不止這個數。此類案件在各地頻繁發生,暴露出我國基層文物保護工作的不足,也折射出我國文物執法的現實困境,更對我國文物法律法規的建設提出了新的挑戰和要求。”不僅如此,很多盜墓犯罪分子在野蠻盜掘墓葬和洗劫隨葬物品的同時,還大肆損毀文物和破壞墓葬遺址,給正常的文物考古工作造成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損失。
就后者來說,情況也不容樂觀。根據馬繼東的調查,1986-2002年,廈門海關共查獲和收繳各類文物近15000件;1995-2001年,天津海關共查獲和收繳各類文物8691件;1999—2005年,大連海關共查獲和收繳各類文物6704件。根據彭中天的估算,“按照深圳海關5%的抽查率,以10年時間查獲文物走私數量為計算依據,再結合海關總署的數據進行推測,這10年時間,我們走私出去的文物是800萬件。盡管不一定準確,但數字一定很驚人,這一數字超過了當年侵略者的掠奪。”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針對文物盜掘和文物走私的專項整治顯然是治標不治本的權宜之計。從長遠來看,必須建立各級地方政府的文物保護問責制,研究和制定《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流通法》,從根本上解決古墓葬的盜掘問題和文物非法流失問題。就國家收藏安全而言,有必要將強力保護中國珍貴歷史文物的收藏安全戰略提升到國家安全戰略的高度,樹立和倡導上下齊抓、防范到家的文物保護理念,建立和健全國家收藏安全監測體系,積極發動、引導和借助基層群眾的力量來維護中國國家收藏安全。
3.確立系統收藏中國當代藝術精品的國家收藏安全戰略
國家收藏安全所涉及的收藏品既包括作為不可再生資源的珍貴歷史文物,也包括彰顯時代精神風貌的當代藝術精品。2005年,文化部和財政部耗資1.05億元聯合組織實施了旨在“支持和鼓勵藝術家進行新作品的創作,推出以重大歷史題材為主體內容的新作品”的“國家重大歷史題材美術創作工程”。雖然這可以視為國家系統收藏中國當代藝術精品的行為,但問題是,第一,該“工程”主要以“反帝、反封建、反殖民主義斗爭和社會主義革命、建設的重大歷史事件”為主要內容,題材單一;第二,該“工程”的主要目的是“為新中國成立60周年獻上一份厚禮”,并不是長期性和制度化的公共收藏行為。因此,該“工程”還算不上系統收藏中國當代藝術精品的國家行為。
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國內公共美術館基本沒有顧及當代藝術的動態,反倒被國外藏家搶了個先。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瑞士藏家烏力·希克。他被稱為‘中國當代藝術最大藏家’,他用10余年的時間,收藏了180多位藝術家近2000件中國當代藝術品,幾乎容納了繪畫、雕塑、裝置、影像、招貼、剪紙等當代藝術的各種類型,堪稱一部‘微縮中國當代藝術史’。直至2000年上海雙年展舉辦,當代藝術被納入‘官方’大展軌道后,作品才開始逐漸被國內公共美術館收藏。然而,一是重要作品絕大多數已名花有主,二是畫價早已今非昔比。”
如果這種情況繼續下去的話,那么,陳逸飛在生前的告誡——“中國的公共藝術機構以后如果想展示中國上世紀80-90年代的‘當代藝術’,恐怕要到國外去借展品了。”——也許真的會一語成讖。就國家收藏安全而言,有必要將系統收藏中國當代藝術精品的收藏安全戰略提升到國家安全戰略的高度,樹立和倡導當代精品、明日文物的前瞻收藏理念,建立和健全國家收藏安全預警體系,積極調動、引導和借助藝術家的力量來維護中國國家收藏安全。
作者簡介:
馬健,浙江傳媒學院管理學院文化產業規劃研究中心副主任,北京大學文化產業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