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彥飛
(渭南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 英語系,陜西 渭南 714000)
《土生子》是黑人作家理查·賴特的代表作,它是一部經典的現實主義作品,這已經是一個學術界普遍接受的觀點,小說最主要通過主人公托馬斯·別格的遭遇,批判了19世紀30年代的美國的現實。但在細讀文本時,我們又能感 覺到具有強烈的存在主義的色彩,關于這一點近幾年來一些學者已經做了許多實踐性的解讀和闡釋,比如童曉燕《對〈土生子〉中主人公形象的薩特式解讀》的文章則從薩特的自由先于本質、自由選擇等分析了主人公別格這一形象;譚躍越《存在主義視角下的〈土生子〉》就從薩特的存在主義闡釋了《土生子》所蘊含的存在主義思想原則和存在主義文學特征;張慧《〈土生子〉中的存在主義與人道精神》,則從文本作者理查·賴特的切身經歷探討了小說所蘊含的哲學思想,并且指出里邊也體現了作者的人道主義精神,當然還有一些其他學者在這里就不一一列舉贅述。如果我們從文本的敘述角度上出發,從很大意義上來說,《土生子》是一部雙重再現的敘述文本,它給我們再現了生活在當時美國社會下別格的可感的生活現實,但從別格個人存在的意識來看,它則是對客觀存在的隱性表達,文本的這種雙重敘述加大了批判力度,增強了文本的藝術感染力。
現實主義作為一種創作原則,它的基本含義是要求文學藝術真實地反映客觀生活,它提倡冷靜地觀察和描繪客觀現實,力求再現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所以現實主義作品重在通過再現,加深對所描述的客觀現實的認識,因此現實主義筆觸下的描述是可感可知的。
《土生子》就是一部這樣的現實主義作品,它發表于1940年,故事定格在20世紀30年代左右,故事情節非常簡單,就是講青年黑人別格為白人道爾頓工作并失手殺死其女兒瑪麗的事,但由于作者獨具匠心的藝術表達,意味則顯得尤為深長。首先從結構上看,文本分恐懼、逃跑和命運三大部分,生動再現了主人公托馬斯·別格在種族主義歧視背景下的一系列生活畫面,這三部分緊密聯系,因果相繼,互為詮釋。簡單些講,“黑人一生下來就有罪”的命運,直接導致的是他們在白權社會下的恐懼感,而恐懼卻又是文本中別格失手殺人的直接誘因,失手殺人后,逃跑是主人公別格唯一的選擇,看起來從生到死命運都是注定了的。所以整部小說恐懼、逃跑和命運就成為了小說的關鍵詞。
理查·賴特是描述現實的高手,他的描寫深刻的反映了美國種族歧視的現實,尤其是對生活在白人社會中的,黑人別格的刻畫,更是細致入微,使一個由于對美國白人社會恐懼,從而在白人社會中失語、唯唯諾諾的黑人形象躍然紙上。恐懼使別格不惜通過同自己的同伴打架,來破壞自己有預謀的對白人布魯姆店鋪的搶劫,因為黑人內部的搶劫,白人可能會視而不見,而對白人的搶劫可能后果不堪設想;恐懼使他覺得帶了槍更安全一些。可見黑人對白人的恐懼深入到一種潛意識當中,最細膩的莫過于他第一次到白人道爾頓家里的描寫了,“他怯生生地拉開院門的門閂,朝石級走去。他停住腳步,等人責問他。什么也沒發生,他按了一下門鈴,聽見屋內丁零零響起來,不由得嚇了一跳,或許他按得太重了?”小小的一個場景描寫,可謂是把主人公當時的謹慎給惟妙惟肖的展現出來了,甚至連按門鈴,都幾乎亂了方寸;這樣我們在后文的閱讀中,也就非常的容易理解別格剛到道爾頓家里的草木皆兵的蹩腳的表現了,別格和道爾頓家人之間的對話,更是感覺到他如履薄冰,他結結巴巴地說,悄沒聲兒的、微弱的、低聲的言語,更充分體現了別格的那種小心翼翼,低聲下氣的神態。在白人面前他只能畏畏縮縮,靦靦腆腆,悄沒聲兒地去消融自己。
再看“他站在那兒,稍稍彎著膝蓋,微張著嘴,彎腰曲背,眼睛看東西也是浮光掠影的。他心里有數,在白人面前,他們就喜歡你這副摸樣。”賴特的筆鋒,可謂犀利,把這種歧視現實暴露的可是一覽無余,“白人就喜歡這樣”這是長時期的積習,黑人也就不得不那樣,這是黑人受在白人主宰最直接的明證。賴特是再現現實的高手,對這種現實有形的描述文中處處可見。
事實上在白人眼里,相比黑人來說具有天然優勢,不僅在于他們覺得令人低劣的黑膚色,更可怕的是他們在根本否定著黑人的智力,托馬斯·別格的一系列滅尸、綁架信、逃跑等同白人周旋的設計,在白人看來根本就不可能出自一個黑人之手,因為黑人智力低下已經成為白權社會下一個默認的公理。所以美國雜志的報道:“我們在南方的人相信,北方鼓勵黑人所受的教育已超過他們機體能夠吸收的程度”,這樣的語句,現在我們主張種族平等的幾天,顯得多么荒誕無力,然而正是這種荒誕在主導者美國白人的行動:大規模的黑人搜捕,各種案件的誹謗栽贓,都接襲而來,“在南區的一些敏感地區”已有數百個貌似別格·托馬斯的黑人被捕,他們正在拘留審訊中,據報道,市內有好幾百黑人雇員已被解雇。目前已有十幾位女士指控別格強奸,這種荒誕是美國社會種族歧視的真切再現,引導我們同他一起讀,一起想,一起思考著那可感的現實,這樣的敘述模式,真如西方的油畫,逼真的描繪著人世間客觀的枝枝叉叉。事實上文本除了現實主義原則下對別格可感生活的再現之外,還充斥著存在主義式的別格個人的意識敘述,而這種意識也恰恰是對現實的隱性表達。
存在主義是一個從揭示人的本真的存在來揭示存在物的存在結構的哲學流派,存在主義的各個代表人物所持觀點,雖然差異很大,但都強調人的選擇和存在的超越性,即:人總是不斷地超越現在而面向未來,總是不斷地設計、選擇和創造自己,所以研究人的存在模式是其重要內容。別格的這種設計、選擇和超越,最主要體現在他存在主義式的獨白意識上,尤其是逃跑篇,被公認為最能體現存在主義敘述的文本,因為逃跑除了本身所指的行為外,更重要的是它是別格具有更強的獨立存在的開始。首先別格對自己失手殺人所作出的必然的解釋,就是存在式的,因為他想從意識層面,真正的對抗現實中的可怕堡壘,存在主義強調自由和存在是注定了的,而不是任何本質所賦予的,所以在別格看來他的行為是必然的,因為在可見的現實生活中不可為的事,在意識層面是有所為的,而這種有所為,我們事實上就是一種對客觀的無奈、對現實隱性的表達再現。
他以前已經起過多次殺心,這是對白人社會深層意識的反抗,殺心本來就是個人意識意義上的流動,是潛意識下的一種存在。現實生活中黑人幾乎沒有選擇,他們一無所有,而“整個世界都是他們的(白人的)”,這可能是激起他對客觀存在抵制,內心意識強烈的最深層次的根由。潛意識里對整個白人的恐懼和謀殺的行動,也是別格失手誤殺瑪麗的必然性的解釋,所以“在他看來,他的犯罪看起來很自然,他覺得他這輩子的生活必然導致這樣的結局,不,這不是偶然事故。只要一感覺到和一想到有朝一日他有可能公開宣布這事是他干的,一種可怕的自豪感便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別格的這種自我剖析是他對自己心靈上和行為上超越的一種存在式的又一層次的肯定,因為存在主義本身他所注中的就是人的一種超越,所以“一種可怕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殺人后,對未來的籌劃和縝密的設計,是存在式表達的又一范式。“殺人后他知道:她死了;她是白人;她是個女人;他殺死了她;他是黑人;他可能被捕;他不愿被捕;他要是被捕,他們就會殺死他,所以他得馬上想出辦法,”是啊,黑人殺死的是一個白種女人,這是一個在白人看來多么不可饒恕的罪行,短促的句識獨白,事實上是客觀現實窒息下的有力告白,也是他存在的開始,開始作為一個真正存在的人和白人社會進行周旋,所以導演了一系列的事件,真的是奇招設盡,籌劃滿腹,“他像一個重獲生命的人,他現在想要試一試、嘗一嘗每樣東西。看看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像一個久病初愈的人,他感覺到自己有種莫測高深的念頭”,并且還想“現在誰能想到像他這么一個靦腆的黑孩子,竟會殺掉和燒掉有錢的白種姑娘呢”。
重獲生命的人,那是同以前客觀生活的決然斷裂;誰能會想到他這么一個靦腆的黑孩子,竟會殺掉或燒掉有錢的白種姑娘呢,這是深層意識下對客觀現實的重述,他不再是在現實生活中在白人面前唯唯諾諾、靦靦腆腆的別格了,他擁有了真正的自我,一次一次在超越著自己。終于東窗事發,瑪麗的尸骨被發現后,他迅速選擇離開,從此,他踏上了逃離之路,開始了另一種新的境遇。這是一種存在式的自由,是一種令別格躊躇滿腹,充滿設計選擇的內心自由。
然而在白人控制的高效社會里,這種自由又顯得多么短暫,在整個白權社會的如網的追捕中,很快就被抓到了。這就是別格的歸宿,同前文充滿種種設計的、選擇的、奇招妙盡的別格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始終緘口不言”,事實上在這樣白人主宰的社會下,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這就是現實,無論你怎樣掙脫都掙脫不掉的,這也是對麥克斯在為黑人別格的辯護中必定失敗的最好鋪墊,別格最終沒逃脫上電椅的結局,因為如果別格殺人后激起的那種選擇設計是某種存在的話,那么被投入監獄則是又一次甩進了現實當中,別格的逃跑的選擇也就注定到此結束,但留給我們的卻是在別格存在中的現實,因為所有的存在只是對現實隱性的表達,它仍然在昭示著現實。
《土生子》是理查賴特的最經典的反種族主義的作品,在黑人文學史上具有開拓性的意義,喬國強指出美國四十年代的黑人文學首先是以反抗的形式存在的,隨著理查德·賴特的名著《土生子》的出版,這一特點豁然明朗了起來。美國著名文學評論家歐文·豪曾指出:“在《土生子》出版的那一天,美國文化就被永久地改變了”,黑人從湯姆叔叔順從的形象過渡到了別格這樣的一個斗士,這樣的斗士從消融于美國白人社會的一個唯唯諾諾的黑人形象到具有獨立意識的存在而來,這樣的斗士來源于文本那現實主義可感的現實和那對隱性表達的意識,他的力量是巨大的,盡管通過文本我們不難發現,別格的斗爭是孤獨的,但他也必將會喚醒一些麻木沉淪在社會底層的黑人,正如存他的黑人伙伴吉姆對杰克的反詰:“可是,杰克,現在誰在惹麻煩呢?報上說,他們在全市到處揍我們。他們根本不在乎抓到的是哪個黑人。在他們看來我們都是狗!你得站起來跟這些人斗爭。”這種反詰不僅是反詰,更是號召,這也許是賴特賦予黑人別格的特有意義吧。小說結尾又是一個對客觀有形現實描述和隱性表達的一種雙重敘述,“別格依舊緊攥著柵欄。接著他露出一個淡淡的、歪曲的苦笑。他聽見遠處當啷一聲把門關上了,鋼碰鋼的聲音響徹牢房” 這個情景化的結尾,把這種雙重敘述推向了一個高潮,怎能不使我們在形象的想象的現實中體會那種苦澀的意識呢?
[1]童曉燕.對《土生子》的主人公形象的薩特式解讀[J].河北理工大學學報,2011,(4).
[2]譚躍越.存在主義視角下的《土生子》[J].沈陽大學學報,2010,(3).
[3]張慧.《土生子》中的存在主義及人道精神[J].重慶工學院學報,2008,(6).
[4]喬國強.美國四十年代黑人文學[J].國外文學,1999,(3).
[5]理查德.賴特.土生子[M].施咸榮,譯.南京:譯林出版社,1999[6]馬新國.西方文論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7]劉放桐.現代西方哲學[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