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清代滿族女詞人顧太清的詞

應紫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南寧 530006）

探析清代滿族女詞人顧太清的詞

應紫

（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南寧 530006）

清代滿族女詞人顧太清的詞作在文壇上久負盛名。盡管她的詞沒有突破閨怨題材的局限，但以女性的細膩情感和靈動筆觸，且不失豪邁灑脫的氣度，表現了女性特有的柔美蘊藉。縱觀她的詞，其沉著深摯的氣格、別出心裁的意象與生機勃發的女性意識，讓人領略到一種獨具特色的個性之美，從而產生一種蕩氣回腸的感受。

顧太清；氣格；意象；女性意識

清代是詞的中興時期，詞家眾多，詞派林立，顧太清作為晚清閨怨詞的代表作家，被況周頤《蕙風詞話》評為：“本朝鐵嶺人詞，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1〕320。可見，太清詞在滿族文人詞中的地位之高。況周頤對太清詞藝術風格的“不琢不率”“不煩洗伐”也給予了極為中肯的評價。

一、沉著深摯的氣格

氣格是指詩文的氣韻和風格。況周頤《蕙風詞話》說：“作詞有三要，曰重、拙、大”〔1〕6，而“重者，沈著之謂。在氣格，不在字句”〔1〕7。與此同時，他對太清詞的評價，尤其贊揚她的詞“佳處在氣格”。由此可見，況周頤對太清詞的“氣格”評價在于對“沉著”的看重。

一般而言，無論是清代還是以前，各個時期的閨怨詞人喜歡并且都善于雕飾辭藻，講究字句的柔美纖巧，然而，正是由于對這種技巧的刻意追求，使得閨怨詞的哀怨纏綿變得空有纖麗清雅之姿，缺乏生動飽滿的內容。反觀太清詞卻獨具風味，她的詞作常以一種纖巧、細膩、敏感的氣質出現在眾人眼前，但卻沒有妖艷俗媚、纖巧靡麗之態，反而是一種清新脫俗、高山流水的意境。這或許與她坎坷的生活經歷和豐富的內在情感有著密切聯系，同時，她也善于汲取歷代詞人的長處，造就獨特的藝術個性，形成自己的藝術風格。況周頤說：“太清詞得力于周清真，旁參白石之清雋，深穩沉著，不琢不率，極合依聲消息。求其詣此之由，大概明以后詞未嘗寓目，純乎送人發乳，故能不煩洗伐，絕無一毫纖艷涉其筆端”〔2〕。夏緯明則在《清代女詞人顧太清》一文中說道：“清代閨秀詞中不少佳作，然往往失之纖弱，像太清這樣筆端豪邁而以氣格勝者，實不多覯”〔3〕。

太清既然以詞聞名，那么我們僅以顧太清《東海漁歌》這部詞作總集中的部分作品為切入點，分析并探究太清詞的“氣格”。

首先，顧太清盡管在作詞方面向宋人學習，并大量閱讀了宋代名家的詞作，特別是對周邦彥和姜夔的學習，然而，他們的詞作大多數僅以纖柔婉媚取勝，缺少應有的“氣格”，這成為他們詞作的致命傷。作為晚清貴族的女詞人，顧太清的閨怨詞中不僅流露出柔婉之美，還在詞作中體現出了英華豪邁之氣。

《喝火令·己亥驚蟄后一日，雪中訪云林，歸途雪已深矣，書于燈下》：

久別情已熟，交深語更繁。故人留我飲芳樽。已到雅棲時候，窗影漸黃昏。拂面東風冷，漫天春雪翻。醉歸不怕閉城門，一路瓊瑤，一路沒車痕，一路遠山近樹，妝點玉乾坤〔4〕257。

這首詞敘述顧太清在與友人久別相逢后流露出情深意篤的感情，以至于忘情忘時。她在歸去的途中，雪勢很大，盡管已經過了驚蟄之時但仍然感到寒冷。然而詞人卻在此時此刻欣賞路途中的美景，體現了她無拘無束、恣意放縱而“不怕閉城門”的心態。顧太清壓抑了半年之久的喪夫之痛在此刻也得以宣泄，但宣泄的方式不是婉轉凄切，而是以一種巾幗不讓須眉的豪邁方式吟誦出來：“一路瓊瑤，一路沒車痕。一路遠山近樹，妝點玉乾坤。”顧太清此般豪邁的氣魄無人能及，全無閨秀之音。

其次，清代的閨秀詞大多以巧慧和纖柔為主，體現了一種空靈、雅潔的精神狀態，難以達到沉著深刻之氣。而顧太清的詞卻有生活的真情實感，以內心的情思為主，創作出了既有真切質樸的秀麗之美，又不缺乏對整體把握的沉著深摯之氣。

《碧芙蓉·雨后由三官廟同云林、紉蘭過尺五莊看荷花作》：

一帶小紅橋，同倚畫欄，池面荷靚。飐飐蘆梢，立蜻蜓不定。新雨過璚珠萬點，蕩流霞妙蓮香冷。聽垂楊岸，幾樹鳴蟬，催起游人興。

虛亭縈曲沼，望不盡綠葉千柄。隔水盈盈，似美人臨鏡。雪冰藕、涼生羅袂，泛清樽、風吹酒醒。斷云殘照，漸花外天光向暝〔4〕357。

詞中顧太清敘述了與友人出游時所見自然風光，以一種輕快明麗的筆調描寫出在夏日與友人戶外活動清新爽利的興致。“雪冰藕、涼生羅袂，泛清樽、風吹酒醒”這一句，描述出了當時詞人出游時的美好氛圍，體現了詞人縱情歡樂的真實情感，最后一句“斷云殘照，漸花外天光向暝”，巧妙地拓展了自然意境，詞人不再是僅僅局限于眼前所見的美景，而是使那種天與地的融合在熱鬧的出游中畫上了完美的句號，透露出情動于景、天地融合的靈動、沉著之氣。

二、別出心裁的意象

意象，就是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簡單地說，意象就是寓“意”之“象”，就是用來寄托主觀情思的審美幻象。在比較文學中，所謂“意象”簡單說來，可以說就是主觀的“意”和客觀的“象”的結合，也就是融入詩人思想感情的“物象”，是賦有某種特殊含義和文學意味的具體形象。簡而言之就是借物抒情。而太清詞意象的使用常集中表現在夢和自然界的現象，展現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魅力。

太清詞中“夢”字的使用多達96次，可見，顧太清對“夢”字的偏愛，她的詩詞中不乏有思夢、驚夢、清夢、夢中、夢醒等詞語，而她在詩詞中對夢的描寫也處處體現了個人的情思和感慨。

《望月婆羅門引（中元步月）》：

海棠花底，亂蛩啼遍小闌干。月陰云凈天寬。立盡梧桐影里，深草露華寒。聽哀音幾處，痛哭中元。

蒿燈細然。蕩萬點、小金丸。看到香消火滅，過眼浮煙。秋風庭院，破塵夢、清磬一聲圓。南窗下、剪燭更闌〔4〕201。

顧太清把自己整個人生觀都融入到了這首詞中，其中“秋風庭院，破塵夢、清磬一聲圓”，一個“塵夢”道出了千言萬語，顧太清經歷了人生苦難，享受過榮華富貴，遭遇了生死離別，到頭來，一個“破”字點出塵世的一切都是過眼煙云，她看透了人世百態，漸漸悟出人生如夢，往事如煙的道理，于是就有了“人間事，本如幻”〔4〕197的感慨。

顧太清除了對“夢”的意境運用獨具藝術魅力外，她對自然現象的意境描寫也在她獨特的才思涵融下，表現出了不同的藝術風格。

春天是在傳統詩歌中常常運用的一個意象，在傳統詩詞創作中，大多數作者的詩詞總是離不開“傷春”的意象運用，而顧太清對春天意象的描寫，卻給人一種輕快明麗的美感，她的詩詞敘述了春天的不同風情，向人們展示出了一種豁然開朗的視覺效果。

《早春怨·春夜》：

楊柳風斜，黃昏人靜，睡穩棲鴉。短燭燒殘，長更坐盡，小篆添些。

紅樓不閉窗紗，被一縷，春痕暗遮。淡淡輕煙，溶溶院落，月在梨花〔5〕。

這首詞的語言整體上給人以一種自然靈動、清新蘊藉的感覺，作者看似不經意的描寫卻產生了精巧輕靈的美感。詞的上闋很精練地寫出了早春之夜的寂靜和人的無眠，“長更坐盡”四個字充分體現了一個年輕寡婦的難言之苦，即使是小篆香也不能掩飾人的悲傷和仇怨情緒。

尤其是下闋的“不閉窗紗”，把窗外月下輕煙籠罩的梨花與室內氤氳的馨香幽幽然渾融一體，沒有傷春之悲，有的只是對黃昏月夜幽謐迷人春意靜悄悄的享受，對美的敏銳精細的品味。

這首詞中的風斜、人靜、鴉棲、春痕、輕煙、月、梨花等描寫自然景物的意象，詞人信手拈來，把詞的意境迅速轉化成生動的風景畫，而詞的最后三句看似平淡，好像詞人所有的思緒和視線都落在眼前的院落里，但是，當我們細細咀嚼時，不難發現“月在梨花”這句詞中的一個“在”字硬生生地把月亮拉到了詞人的眼前，拉進了院落，正是因為這個“在”字壓抑了月亮的情感，顯露了春意的心思。然而，整首詞中沒有出現一個“愁”字，一個“怨”字，甚至一個“苦”字，詞人僅用一“殘”一“盡”輕點心靈之境，表現出詞人淡定而又尊貴的修養。

三、生機勃發的女性意識

清代晚期，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西方文化思想的傳入，女性文學已經發展到空前繁榮的時期。女性主義意識也逐漸進入晚清婦女的思想中，交友、結社、出游等活動成為她們對個人主體意識的強烈反映，女性主義意識的出現使得顧太清以獨立的女性個體出現在以男性社會為代表的世界中，太清曾說過：“何其閨閣輩，杰出欲空前”〔4〕51。“在太清的作品中，也透露了某種解放精神。這突出地表現在她詞中的婚姻愛情觀念變化中。她借著歷史和傳說故事，熱情贊揚了紅佛、紅綃和卓文君的自主選擇的婚姻”〔6〕。

對于喜愛交友的顧太清而言，發展個人的交友是作為女性意識的一個重要部分，太清詞中，友情成為她描述的重點，與友情相關的詞作，就多達141首，無疑這種女性之間惺惺相惜的情誼成為顧太清創作的主要命題，她以交游的不同方式，用不同的內容詮釋每一段豐富的情誼。

《九日憶云林湘佩》：

瑟瑟長林落葉飛，西風白日影依微。寒生老圃霜初降，香噀冬籬蟹正肥。叢菊有人驚淚眼，清砧何處寄征衣。登臨欲賦題糕句，心境年來與世違〔4〕114。

這首詞中的云林、湘佩是秋吟社的成員之一。秋吟社成立于道光十九年（公元1839年），當時的成員為顧太清、沈善寶、項屏山、許云林、錢伯芳。可見顧太清與她們交情篤厚。題目中的“憶”字，對整首詞起到了總結性的作用，是全文內容的精華所在，一個“憶”字道出了顧太清對云林、湘佩的思念之情，也許顧太清是在回憶與她二人之間當初一起游玩的情景，也許是在回憶與她二人曾經的詩詞唱和，總之，這首詞的標題向我們充分地展示了顧太清與她二人的深厚友誼。詞中展現了一派蕭條凄涼的景色，詞人用日常口語，毫無雕琢的辭藻，傳神地表現出詞人的心理狀態。“叢菊有人驚淚眼”中的“淚”字體現了作者對云林、湘佩的思念，而詞的最后一句“登臨欲賦題糕句，心境年來與世違”寫出詞人原本是要登高作賦，可是想起昔日的好友，卻悲從中來，一句“心境年來與世違”，呈現出作者與二人的深厚友誼。

顧太清的友情詞如此動人心扉，透過這些吟詠，向我們展現出了晚晴時期的女性如何走出閨閣，如何交友的細節。顧太清的友情詞，忠實而質樸地向人們展現出了女子細膩的情感，并且真實地記錄了女性之間深厚的友情，這對晚清時期乃至以后的女性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不僅如此，太清詞還推動了清代女性自我價值存在的進一步發展。

在對子女的教育問題上，顧太清也表現出女性的獨立意識。尤其在丈夫奕繪去世以后，被婆家趕出家門的艱難處境下，她并沒有意志消沉，而是把人生的希望以及后半生的經歷都放在兒女的教育問題上，除了敦促兒子刻苦學習以外，她還不放松對女兒的教育，在女兒出嫁時，顧太清曾言：“女子無才便是德，莫因斯語廢文章”〔4〕144，并教育女兒：“女紅倘有暇，切勿廢書篇”〔4〕160，由此可見，顧太清希望女兒要讀書寫作，自覺追求，在當時，這種觀點是對舊道德、舊觀念的一種公開挑戰，是女性自覺追求獨立意識的強烈表現。

因此，我們不難發現，顧太清在積極努力追求學習的同時，還加入了女性文學社，走出閨閣，通過詩詞唱和，與外界文人接觸交游，向世人展現自我生命價值的追求。顧太清這種敢于沖破封建禮教的束縛和向傳統腐朽道德觀念挑戰的女性思想，代表了女性創作舊時代的結束和又一個時代的開啟。

綜上所述，顧太清作為“允稱百花居首”〔7〕的清代滿族女詞人，她的詞具有一種獨特的藝術風格，這不僅與她繼承和學習宋人詞有關，更多與她率真質樸、溫厚平和、靈慧深沉的天賦稟性有內在聯系。除此之外，顧太清那種樸實真摯的朋友情誼、平易情真的慈母愛心，以及追求女性意識的理想勇氣，都給后世留下了巨大的創作空間。

〔1〕〔清〕況周頤.蕙風詞話〔M〕.屈興國，輯注.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0.

〔2〕〔清〕況周頤.蕙風詞話：廣蕙風詞話〔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441.

〔3〕夏緯明.清代女詞人顧太清〔N〕.光明日報，1962-09-20（4）.

〔4〕〔清〕顧太清，奕繪.顧太清奕繪詩詞合集：卷四〔M〕.張璋，編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5〕張伯駒.清詞選〔M〕.鄭州：中州書畫社，1982：192.

〔6〕盧興基.坐夢半生吹短發，清歌一曲送殘陽：清代女詞人顧太清和她的詞〔J〕.陰山學刊，2001，14（1）：39-42.

〔7〕盧興基.顧太清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5：524.

（責任編輯 黨紅梅）

On Ci Poetry by Manchu Poetess GU Taiqing in Qing Dynasty

YING Zi
（College of Literature,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Nanning 530006,China）

Manchu poetess GU Taiqing has been prominent for her Ci poetry for a long time.Although her Ci poetry did not break through the restraint of feminine querimony,her poetry,with female's delicate feelings and clever writing,showed easy and free heroism as well as woman's unique graceful beauty.Throughout her Ci poetry,which displays calm and sincere style as well as the unique images and the thriving female awareness,we can enjoy a unique beauty of individuality and pathetic experience.

GU Taiqing;style;image;female awareness

I207.23

A

1672-2345（2012）05-0022-04

2012-03-02

2012-03-12

應紫，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元明清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