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春我到了北京軍區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駐地離烏拉特前旗75里。離開北京不久開始想家,父母也很惦念我。我想倘若照張相片寄回家,父母見了會放心些。那時,照相只有去前旗照相館。我們四個好朋友請了幾次假,總是陰差陽錯湊不齊,直到12月才有機會結伴前去。
那天東方剛亮我們就出發了,到前旗時已過晌午。顧不得細細品嘗飯館的小炒,狼吞虎咽把飯倒進胃里,趕緊去照相。
照相館掛的橫匾寫著“為人民服務”,紅漆大字十分醒目。一扇門臉貼著最高指示:“要斗私,批修。”另一扇門臉寫有“前旗照相館”五個字,還貼著四五張樣片。屋里有七八個人等著照相。師傅在套間里忙半天才完成一份服務。我們著急卻不敢催。這時又進來三個女戰士,她們往套間去了好幾次,估計求師傅提前給照,排隊照相的人相互提醒防備加塞兒。準是師傅被磨得沒法子,攤開兩手對等著照相的人說,你們來照相,我為人民服務,給誰照都得學習白求恩,熱忱服務精益求精,后來的想先照,你們商量吧。后來的三人介紹說是十二團三連的,起大早才趕到,24點前必須歸隊,請求照顧。有人不同意,說要斗私批修該講先來后到。三連比我連遠十七八里,按時歸隊困難更大,我和好友議了同意三人在我們前面先照。
師傅看兵團的都遠道來急著走,就讓挨個報照幾寸的幾張,說為節省調換膠片板時間,集中照完一個尺寸的再照另一個尺寸的。多數人要求照半身一張、整身兩張,我們四個還想照合影。師傅建議只照兩張整身的,說以后可選擇放大半身的,而且一律先穿軍大衣照,再穿單裝照,這樣便于更衣。大伙異口同聲:“全聽師傅的”。照相機很老式,固定在四腳帶輪的架子上,機頂蓋著大塊黑布。師傅讓人站到指定位置,然后鉆進布罩子前推后拉調整鏡頭,又鉆出來調節燈光,耐心地告訴照相人站立角度、眼睛朝哪兒看、頭怎么擺,我們擠在門邊權當見習。一個人照完另一個馬上站過去,穿軍大衣的很快全拍完了。照方抓藥,穿單裝的照片拍攝也很順利。最后該我們四人照合影,師傅正幫著調整姿勢,“啪”的一聲斷電了,我們在黑暗中原地不動等著,十來分鐘不見燈亮,師傅也說不準啥時來電,又耐心等了會兒仍未恢復供電,見天色已晚只好放棄合影。
走在街上碰見獸醫斯圖巴雅爾·敖特根騎馬過來,他說剛好有拖拉機回團部,我叫他們在前邊路口等你們,說完策馬而去。我們快步趕到路口,拖拉機“突突”地半個多小時到了團部,天完全黑了。往連隊還有三十里就靠兩條腿了。冬天的夜晚空寥冷寂,殘月彎掛天邊,幾顆星斗迷迷茫茫的,風吼著削人臉,灰蒙蒙的小路從腳底向前伸延,路看不遠人只是順著走,特別留心岔路口以防走錯。走著走著,隱隱約約地看見樹木和房屋,再近些聽見幾聲狗叫,我們正從村邊繞過,都做好了彎腰撿土坷垃打狗的準備,還好,狗只叫并沒撲出來。當我們看見連隊馬號的燈光時,四雙手拉緊了高舉起來,慶賀按時歸隊的勝利。我回宿舍時煤油燈還亮著,別人都睡了班長在等我,見我安全歸來說:“別洗了,快睡吧。”我沉浸在照相的興奮和班長的感動中,輾轉反側難以入睡。
收到照片我們樂得不行,照片上的人都挺胸抬頭目視遠方,或雙手并攏緊貼褲縫,或手拿毛主席語錄在胸前,全是一副“革命理想高于天”的颯爽英姿,跟照相館門臉上貼的樣片差不多。照片寄回家給了爸爸媽媽一個驚喜,他們來信說此前回信總寫見字如面,無非自我安慰,養了十幾年的孩子抓不著看不見,心里空落落的,這次見照片如見人,心里不七上八下地打鼓了。
又過了一年多,團部政治處派出專人到各連隊巡回照相,為戰士們在渠壩邊、營房前、拖拉機旁、羊圈棚、磚窯口、旗桿座、沙棗林、枸杞叢、葵花地、馬背上、田野里……留下了青春影像。手握鋼槍的立姿臥姿,鬃毛飄逸帥氣十足的馬兒,手捧毛主席像佩戴金光閃閃毛主席像章的群體,坐站自如于斗渠大閘上的班排,攀登旗桿底座欲與紅旗為伍的戰士,等等。這些真切的形象成為兵團生活的歷史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