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討論交通事故中機動車所有人的責任,應從應然和實然兩個角度進行分析。結合侵權行為法歸責原則的變遷可發現,交通事故中機動車所有人的責任隨正義觀念的不斷發展而改變。不作區分地讓機動車所有人承擔無過錯責任已不再符合當下的正義觀念。我國現行法律亦隨正義觀念的改變作出了相應的調整。
關鍵詞:機動車所有人;責任;矯正正義
中圖分類號:D92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18-0070-02
隨著我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和國民收入的持續增長,機動車已經成為社會生產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工具。然而機動車的普及在給我們的生活帶來舒適和便利的同時,也導致了交通事故的頻發。2010年3月筆者代理了一個由道路交通事故引起的人身損害賠償糾紛案件。其案情如下。王某駕駛一輛微型客車沿公路行駛時,與騎電動車橫穿道路的侯某相撞,造成侯某及另一電動車乘車人受傷,雙方車輛不同程度受損。經認定,王某承擔此次交通事故的主要責任,侯某承擔次要責任。由于未達成賠償協議,侯某將承保肇事車輛交強險的保險公司、王某及肇事車輛的所有權人甲公司一起起訴至法院,要求三被告承擔賠償責任。甲公司辯稱:王某在事故發生前一個月已離開公司,不再是公司員工。事故發生時,王某系因私借用公司車輛,而非履行職務行為。因此,公司對原告不應承擔賠償責任。法院經過審理,認可了甲公司主張事實的真實性,但于2010年5月以“車輛為甲公司所有”為由,判決甲公司在交強險賠償范圍之外,按照實際損失的80%承擔賠償責任。甲公司不服,提起上訴。
在司法實踐中,對交通事故中機動車所有人與使用人不是同一人的情況下所有人是否應當承擔賠償責任,以及承擔何種責任,分歧較大,判決也較為混亂。這不僅嚴重影響了司法裁判的統一性和法律的權威性,還往往引起當事人強烈的不公平感,既浪費了司法資源,又不利于社會的穩定。為了厘清機動車所有人在交通事故中的責任,有必要對相關法理及法律規定做一梳理。
一、機動車所有人責任的法理依據及其公正性辨析
古羅馬的法彥稱“法律是公正善良之術”,作為法的核心價值的正義始終是法律追求的終極目標,人類社會對正義不懈的追逐、捕捉引領著法律踽行至今。亞里士多德把正義分為分配的正義和矯正的正義,后者認為受害者從加害者那里得到合理的補償就是正義。從這一角度來講侵權行為法就是追求矯正正義的行為規范,而侵權行為法的演進歷史也為此作出了有力的注腳。下面筆者將結合侵權行為法歸責原則的變遷,論述交通事故中機動車所有人的責任如何隨正義觀念的不斷發展而改變。
在19世紀,過錯責任原則和所有權的絕對性、契約自由作為民法的三大原則,是人類社會幾千年法律文明發展的結果,代表了當時社會的正義觀念。然而,“正義有著一張普洛透斯似的臉,變幻無常、隨時可呈不同形狀并具有極不相同的面貌?!盵1]當社會的物質生活條件發生改變時,過錯責任原則受到了新的正義觀念的詰責和挑戰。隨著科技的進步和現代工業的快速發展,社會公眾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各種危險,交通事故、工傷事故、工業災害,環境污染,產品瑕疵、醫療事故層出不窮。在這些事故中,受害者往往因知識或信息的不對稱、經濟上的弱勢等緣由難以證明加害者的過錯,導致無法追究其侵權責任,不能得到賠償。這種加害者與受害者之間的利益失衡,違背了公眾的道德直覺主義公平觀念,在法院作出了一些與法典思想和規定不同的判例之后,“學說研究或者給予批判,或者給予支持,進而從原理上展開討論,最終促進了理論的創新和發展?!盵2]即有了特殊侵權行為與一般侵權行為類型的劃分,多元的歸責原則得以萌發,并形成了與之相對應的危險責任理論。
根據危險責任理論,只要物或行為本身具有危險性,且這種危險又實際造成了損害,原則上即發生責任,不需考量責任人的主觀因素。其理由有三:一是“獲得利益者負擔風險”理念的要求。危險責任人作為機動車或機器設備的所有者、管理者享受了其帶來的利益,當然需要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危險責任人承擔責任的根據不是其主觀上的過錯,而是怎樣使不幸的損害在當事人之間進行一種公平合理分配的“衡平”原則。二是危險控制理論,按照這一理論,法官在分配責任時,應該使這種責任的承擔更有利于預防損害的發生。作為機動車等危險物的所有者或管理者,因其更接近于損害發生的根源,當然最有可能采取必要措施來控制危險。所以,由其承擔責任,對預防損害、規避危險是最有效率的。反之,由受害人承擔責任則無法達到這種效果。三是公共安全理論。法律應當是一種能夠為公眾提供安全的生產和生活環境以及正常秩序的制度設計。人們有權合理的期待,在社會中正常地工作生活是安全的。適當地加重危險責任人的責任,喚起其注意,有利于遏制危險保護公共安全,從價值的衡量上也更為合理。
這些理論隨后在各大陸法系國家的交通法規中顯現出來。如1838年普魯士在其制定的《鐵路企業法》中首次確立了無過錯責任原則,規定對鐵路運輸過程中發生的一切損害鐵路公司不得以無過錯為由免除賠償責任;1952年德國制定的《陸上交通法》繼承了這一歸責原則,規定“由車輛所有人就所發生損害向受害人負賠償責任”;1955年日本的《自動車損害賠償保障法》、1985年法國的《交通事故賠償法》也作出了類似的規定。可見,由機動車所有人承擔無過錯責任成為這一時期大陸法系國家普遍的規則。在機動車事故高發,而機動車尚屬奢侈品的年代,德日兩國法律不作所有人和駕駛人的區分,一概規定由所有人擔責,無疑更加符合當時的社會正義觀念,畢竟,在多數情況下機動車所有人會比司機有更強的賠償能力。而法國法則慣性地移植了德日的規定。
近年來,科技進步和社會建設極大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也潛移默化地改變著人們的觀念;加之,各種新型的特殊侵權行為大量涌現,從而導致了侵權行為理論的進一步發展。其在危險責任理論上的表現為,危險責任范圍的重新界定以及一般危險責任與高度危險責任的區分。法律上亦據社會正義觀念給它們以區別的對待,對于高度危險分配了更多的義務和責任,而對一般危險責任則視情況予以調整。
具體到交通事故中的機動車責任,社會認識已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科技的進步使機動車的可操縱性和安全性有了可靠的保障,日益完善的交通規則的適用和道路交通設施的改善也大大降低了機動車的危險性。而且,機動車在社會上的普及使擁有、駕駛和乘坐車輛變成非常普通的事情,當“某個活動如果是社會上大多數人所實施的,即便其具有一定的風險,其也不是高度危險。因為多數人都實施了某個活動,相互之間都給予了危險”[3]。當然,在交通事故中機動車仍須承擔有別于過錯責任的一般危險責任,但是危險性降低和社會公眾因普遍受益而更能容忍接受這種危險的事實,在承擔危險責任的主體范圍以及承擔責任的比例上對矯正正義的觀念發生著影響。換言之,未駕駛機動車的所有人在無過錯的情況下承擔責任已不再符合當下的正義觀念(因受雇人造成交通事故而由雇用人承擔替代責任的情況不包括在內)。因為讓未駕駛機動車的所有者來承擔無過錯責任,對控制危險和維護公共安全并無助益。并且“‘錢多的人多分擔,錢少的人少分擔’,在傳統社會里是合乎道德合乎公平的,但是在市場經濟條件下,這是不合乎道德是不公平的”[4]。在已建立起較為健全的交通保險制度,能夠由社會來分擔損害的情況下尤為如此。
二、實然法下的機動車所有人責任
我國最早明確機動車所有人在交通事故中承擔責任的法規,是由國務院于1991年頒布的《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其第31條規定:“承擔賠償責任的機動車駕駛員暫時無力賠償的,由駕駛員所在單位或者機動車的所有人負責墊付?!痹撘幎ㄋ斐蔀檐囕v所有人承擔責任的法律依據,直至2004年5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及《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實施條例》施行,《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被廢止。
作為新的交通規范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道路交通安全法》對交通事故責任的分擔區分為兩種情況:其第76條規定,機動車之間發生交通事故的,適用過錯責任原則;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駕駛人、行人之間發生交通事故的,由機動車一方承擔無過錯的賠償責任。然而,該法并未進一步說明機動車一方責任的承擔主體,最終造成了適用上的混亂。由于最高人民法院分別于1999年、2000年和2001年公布了三個司法解釋,對被盜機動車輛肇事、購買人使用分期付款購買的機動車肇事,以及未辦理過戶的機動車肇事作出了原所有人不承擔責任的規定,因而這些情況有法可依;至于受雇司機交通肇事由機動車所有人承擔替代責任的情況也有2003年最高人民法院公告的《關于審理人身損害賠償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作為依據,亦無爭議。分歧主要表現在機動車被借用和租用的情況下應當如何承擔責任。對此種情況,許多法官沿用《道路交通事故處理辦法》的習慣思維,判決由機動車所有人承擔連帶責任。而另一些法官則認為,應當由機動車的駕駛者承擔責任,無過錯的機動車所有人無責任。其理由為,機動車所有人不是交通事故的當事人,因而其無過錯責任的承擔必須以法律的明確規定為條件。筆者認為第二種意見是符合我國法律精神的。
2010年7月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開始實施。在認可了上文所述司法解釋對“人車分離”的幾種情況所作規定的同時,該法第49條規定“因租賃、借用等情形機動車所有人與使用人不是同一人時,發生交通事故后屬于該機動車一方責任的,由保險公司在機動車強制保險責任限額范圍內予以賠償。不足部分,由機動車使用人承擔賠償責任;機動車所有人對損害的發生有過錯的,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鼻謾嘈袨榉ǖ囊豁椫匾谥际潜Wo民事主體的合法權益,這里的民事主體包括但絕不僅僅是指受害者。矯正正義的實現依賴于在相關主體之間合理地分配損失,結合上文對當下正義觀念的分析,上述規定能夠均衡地顧及到相關主體的利益,因而是恰當的。至此,我國法律明確了在所有人與使用人不是同一人時,機動車所有人原則上的過錯責任,填補了法律空白;司法機關也終于得以從無法可依、判決混亂的窘境中擺脫出來。
反觀本文開始時所述案例,雖發生于侵權行為法生效的前夕,不能援引該法規定作為判案依據;但正如上文分析所示,即使按照當時的法律,該案判決也是錯誤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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