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把伯明翰學派紛繁復雜的著作統一起來是學者們共同擁有的文化政治情結。這種情結彰顯出對普通大眾的關懷,具有顯著的“民粹”特征。以霍加特、威廉斯與湯普森為主的伯明翰早期代表人物從文化生產的角度宣揚民眾文化活動,代表了一種文化生產的民粹主義情結。
關鍵詞:文化生產民粹主義;霍加特;威廉斯;湯普森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12)18-0088-02
伯明翰文化研究與傳統文化研究的顯著不同之處在于,前者非常注重對弱勢群體的關懷。這一點令其與精英立場的大眾文化觀分道揚鑣,彰顯了學者們關注平民大眾的文化政治情結,這種情結被吉姆·麥克蓋根冠名為“文化民粹主義”。通讀伯明翰學派的眾多著述可以看出,這種文化民粹主義的發展沿著兩條清晰的軌線:一種導向生產主義,一種導向消費主義,后者是對前者的繼承與發展。
文化生產民粹主義肇始于伯明翰文化研究的文化主義傳統(準確地講是 “左翼文化主義”)。它表明文化研究的立場轉移,從傳統的精英主義立場轉向底層大眾的立場,從而導致對文化認識的改變。
文化主義這個詞被理查德·約翰遜用來說明伯明翰學派三位開創人霍加特、威廉斯與湯普森著作的理論統一。盡管三位理論家都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告別英國傳統精英文化研究,但有一個方法將它們統一起來,那就是“堅持通過對某一社會的文化進行分析—— 一種文化的作品形式和有記載的活動——可以恢復生產和消費該社會的文化作品和實踐的男女老少們,應共同擁有規范的行為和思想體系?!边@種分析展示了兩個特點:一是將文化生產納入了生產的范圍,二是承認文化的共享以及人的主觀意識的能動作用。前者因不滿馬克思主義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的機械經濟決定論而與其對話的結果;后者與反對傳統精英文化路線有關。這種方法肇始于霍加特的《文化的用途》一書。書中,霍加特流露出了對大眾文化的憂慮,他把童年時代作為一名學生在北方工業城市的經歷與時下消費社會出現的社會變革進行了對比,追緬了過去美好的工人階級文化。他在該書的前一部分描寫了一個“傳統的秩序”;在后一部分描寫了“讓位給新秩序”,即20世紀50年代工人階級文化受到大眾文化新形式的威脅。他認為30年代工人階級的文化是人民親身創造的文化,“人民創造”是其核心特點,這種文化與人們的生活有機關聯,融入了民眾的意愿和情感,他們自娛自樂,享受生活,而且人民極具合作精神和群體意識,形成了一個個工人階級的城市中心;這種生活在50年代受到了一種新的商業文化的浸染,這種新文化看起來絢麗多彩,富有魅力,但淺薄枯燥,一味崇尚享樂主義,缺乏道德的感召力。它們以牛奶吧、電子游戲廳的面目呈現,彌散著萎靡不振的氣息,它們并非由民眾創造卻貌似由民眾創造,無時無刻不在對民眾進行欺騙、控制與強迫活動,肆無忌憚地以新文化的形式對傳統的工人階級的文化展開進攻。
盡管與霍加特稍前的精英文化一樣,他也懷著對大眾文化墮落的憂思,且把抵制大眾文化的手段寄厚望于教育。然而也存在一個讓他與精英文化產生關鍵分歧的重要事實:他所緬懷的“美好過去”并非17世紀的有機文化,而是20世紀30年代的工人階級文化,而這正是精英者們反對的“壞文化”。僅此可見,《文化的用途》實際上是對精英主義的一種含蓄批判。他的《文化的用途》對文化的意義與價值更加給予了一種特殊關注,研究的視點體現了一種立場的決定性改變,認為文化創作于工人階級內部,其著作顯示出了“有可能探討出文化變革所富含的意義”。
霍加特對工人階級文化和商業文化的不同態度彰顯了一種文化生產的民粹主義情結,主要體現在于從文化生產的角度宣揚與尊崇民眾的文化經驗與文化活動,貶低精英文化和商業的價值。這種態度后來逐漸被確立為伯明翰文化研究的一個共守的準則。但是,也許正如阿蘭·斯威伍德所認為的那樣,霍加特對于工人階級文化的描述從理論觀點來看“也未免過于流俗,只停留在印象的階段”,他幾乎采用的是“流于靜態”的“白描式”的方法來展現工人階級“浮面”的生活,所以他的文化觀尚不成系統帶有消極性。賦予文化有機的整體觀,展示出其變動不居的內涵且跳出文化狹隘定義窠臼的當歸功于伯明翰學派“文化研究入口處的巨人”威廉斯。他通過《文化與社會》與《漫長的革命》一破一立兩部著作建構了自己的“共同文化”觀。前者開啟了文化研究的文化—--社會傳統,后者對文化的三種定義使文化的內涵擴大到“生活的總體方式”廣度并提到了理論化的高度。工人階級家庭的出身背景以及在劍橋求學體會到的文化隔閡與歧視賦予了威廉斯的文化定義帶有濃厚的民粹主義傾向,促使其一直堅持為自己的階級奔走呼告,爭取平等的話語權。
威廉斯從某種絕對或普遍的價值觀出發將第一種文化界定為人類完善的一種狀態或過程,“是對在生活或作品中那些被認為構成一種永恒秩序的、或與人類的普遍狀況永久相關的價值觀的發現和描寫”;第二種是“文獻式”的文化定義,是指那些記錄人類思想和經驗的文化作品和活動,即“理性和想象作品的主體”;第三種是文化的社會定義,把文化視為描述一種特定的生活方式。威廉斯的文化觀目的在于反對文化的兩種解釋,“一是唯心主義傳統中把文化等同于觀念,另一種是精英主義傳統把文化等同于理想”。這種觀念還修正了傳統馬克思主義將基礎與上層建筑作截然的劃分,認為文化沒有自己的社會功能而只是社會存在的反映的文化觀。既然文化是社會各種成分融合的整體,上層建筑與經濟基礎之間形成互動,誰具有優先權、誰決定誰的問題就值得商榷。威廉斯由此對庸俗的唯物主義以及經濟決定論進行了重新思考和闡釋,提出了頗有特色的文化唯物史觀,使上層建筑擺脫了經濟基礎的束縛,獲得了相對自主。將上層結構的各種活動視為本身具有物質性與生產性的行為,構建出一種“徹底的唯物主義”。伯明翰學派后期的繼承者菲斯克在這一點上與威廉斯的觀點一脈相通,繼承了文化主義將闡釋作為了解意義的重要方式的傳統。他進一步把文化產品和文化作了區分,促使金融經濟與文化經濟產生了斷裂。
可見,威廉斯這樣目的明確的文化觀在霍加特走馬觀花式的文化研究方式中并沒有被反映出來。他更直觀地讓我們看到了他為大眾爭取文化權利所作出的努力。他一直致力于使文化擺脫狹隘的精英慣例,打破文化傳統中長期堅持的少數人創造和消費文化的權利,讓普通大眾也能在創造與消費文化方面分一杯羹,變大寫的文化為小寫的復數文化,讓大眾文化成為民主生活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從而創建共同文化。然而,這種共同文化的形成因為人們缺少真正的共同經驗而變得困難。人為制造的共同體分裂的不平等是阻止這種經驗形成的主要因素。為此,首要需要摒棄“大眾”這個幻覺觀念,因為威廉斯認為“實際上沒有大眾,有的只是把人看成大眾的那種看法”,它的目的在于通過把大多數人塑造成為可恨可怕的“暴民”從而維護統治階級的政治剝削或文化剝削。所以,承認生命的平等與個人的個性與價值是邁向共同文化的前提。顯然,對于英國文化的“選擇性傳統”而言,威廉斯的觀點挑戰了精英文化的特權,民主與開放被納入文化,構成了一個對傳統文化的政治上的反動宣言。
盡管如此,威廉斯的文化觀因為沒有足夠重視階級斗爭仍然被經典馬克思主義者歸入了“民粹主義者”隊伍而遭到了嚴厲的批判。文化主義學派的另一代表人物湯普森批評威廉斯在將文化界定為“整體的生活方式”時一味突出文化中的“和諧一致”因素,忽略了不同利益集團和社會力量之間互相競爭與沖突的事實,特別是忽略了階級斗爭。湯氏的文化思想集中體現于《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書,其核心體現在“兩個抵制”:一是為了恢復文化的重要性,他與威廉斯一樣,抵制被簡單化的“基礎——上層”模式和庸俗化的“基礎決定論”;二是為了恢復人類主體“能動”的重要性,他反對庸俗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決定論,凸顯文化氛圍在工人階級形成中的重要作用。他認為“工人階級不像太陽那樣在固定時間升起,它出現在它自身形成的時候”,它的形成“不僅是由于資本主義興起的緣故,更重要的是與他們自己的激進文化和政治體制有關”。湯普森堅持“活”文化與主體經驗的重要性,他認為文化是日常生活的“活的”實踐與關系,在其中,主體的作用應該被置于重要地位。主體始終處于利益與力量的爭奪之中,這種摩擦就是文化形成的重要因素。
《英國工人階級的形成》一書對于大眾文化研究的突出貢獻主要在于對歷史的本質進行了還原。它志在糾正官方歷史漠視普通大眾的“不平衡”的記載方式,將普通男女的日常經歷、他們的價值觀、思想行動、欲望情感作為描寫的對象,致力于將“貧窮的織襪工、反對機械化的佃農、‘被淘汰的’手工操作織布機的織工、‘烏托邦’的工匠,甚至被欺騙的喬安娜·蘇斯考特的追隨者,從后人了不起的屈尊府就的態度中解救出來?!痹跍丈臍v史概念中,占社會絕大多數的人民不再是只用于“統計基數的資料”,而是為歷史的形成作出了貢獻。他的歷史不是強調記住偉人和高貴者的所作所為,而是面向那些被官史所遺忘的碌碌大眾,書寫他們的平常生活。他在一次接受訪談時評價自己研究歷史的方法:“如果你要概括的話,我只得說歷史學家要自始至終去傾聽?!痹谟鴼v史上選擇傾聽的歷史學家不只湯普森一人,只不過他們傾聽的是達官貴人,而湯氏卻將耳朵朝向了普通人。傾聽對象的不同,將他的歷史歸入了“社會底層史”。也就是因為他對下層人民關心的“民粹情感”,盡管他反對用文化主義來描述自己的著作,這一點卻把他與文化主義捆綁在一起。
通過回顧伯明翰三位創始人的理論觀點,我們可以看出左翼文化主義的民粹取向的共同之處:首先,標舉文化是普通人的文化,給大眾文化的研究開辟了廣闊的空間;第二,強調文化是日常生活的文化,突出了大眾文化這個“活生生”的特點,并且文化經驗的重要性被“拔高”;第三,關注底層民眾的生活,注重挖掘他們的能動因素、價值取向和個人經歷。盡管如此,伯明翰文化研究早期的這種民粹趨向卻是有限度的。“激進民粹主義”代表人物霍加特是從文化生產的角度貶低精英文化,張揚工人階級的文化;湯普森也在一定程度上承認結構對文化所起的作用;威廉斯則堅持文化具有“已知的意義”與“指向”的兩面性。在他眼中,文化既是最普通的共有意義的“傳統”,又是最精巧的獨特含義的“創造性”,正是對后者的突出使得他和只一味追求大眾消費和大眾趣味的不加批判的民粹主義者產生了分野。這種“民粹主義”因為對闡釋策略與日俱增的固執偏愛,沒有充分領會和理解文化消費的歷史和經濟狀況,把關注的焦點從生產領域轉向消費領域,最終走向了“不加批判的民粹主義”,導致文化研究陷入了范式危機的痛苦之中。盡管如此,兩種民粹主義之間也只是存在度上的差異,它們之間仍是一脈相承的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