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海的海倫路和多倫路,都在虹口差不多的方位,且都有一個“倫”字,故時常有人混淆,包括許多所謂的“老上海”。
當然,多倫路的名氣要大許多,那里是文化名人街,以前就住過許多名人,有鴻德堂,有白公館,還有公啡咖啡館、××書店、左聯會址、景云里……毫無疑問,當年魯迅也曾在此住過;而不算太遠處的海倫路,則住著魯迅的好友沈尹默。但必須說明的是,兩位好友在上海好像從未過從,因為魯迅先生,早在1936年就“先走一步”了,而沈尹默則是在抗戰勝利后回到上海,正式定居于虹口海倫路。
海倫路最初給我深刻印象的是一家兒童公園。記得大約是1970年吧,那時剛入小學的我,在老師的帶領下,我們步行了六七公里的路,就是沖著海倫路505號——海倫公園而去的。此時,我壓根都不知,正對面的504號里,住著一位書法大師沈尹默。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那一天,若僅僅從物理意義上說,大概是我與大師最貼近的一次了。
在近百年的書法史上,沈尹默是無法繞過的一位大師。其實,何止是百年,謝稚柳就曾稱贊沈先生書法為“數百年中未有出其右者”。他的楷書,直攀晉唐,完全可以追配古人。然而,如果你真的以為沈尹默僅僅就是一位書法家,那倒是對先生的誤讀了。早在上世紀初,沈尹默先生就是北大的著名教授、《新青年》雜志的六大編輯之一、名噪一時的學者詩人了。知堂老人曾說沈尹默和郁達夫,是五四以來舊體詩寫的最好的。而即便新詩,沈尹默其實也是最好的。他當年在《新青年》上發表的白話詩如《月夜》、《三弦》等,至今仍獲得很高的贊譽,成就足可與新文化的開山人物胡適之比肩。
然而,晚年居住上海的沈尹默先生,早已褪盡昔日的輝煌,他不再談五四,不提過去的成就,甘于平淡,唯以臨池為樂。這有點像弘一出家后“諸藝俱疏,唯書法不廢”的意蘊,沈先生也是,他總以為,書法可以養性,可以宣傳,可以用來歌頌新中國。于是他將自己極深的傳統書法造詣,化為淺顯通俗的語言,著書、講課,致力于書法的普及教育事業。
我們都知道,沈尹默的雙目是深度近視,他讀書看報非常吃力,白天要對著太陽光,戴著那2200度的眼鏡片幾乎貼在書本上,方能慢慢地讀上一會兒。據他的弟子戴自中先生介紹,他寫書法時,基本都是憑感覺在寫,有時沈師母或弟子幫忙伸紙,見他寫偏了,會及時提醒他“朝里”、“朝外”,他再作些調整,將每行字盡量寫成直線。而他自己寫盈寸左右的小字,格子已經看不清了,就預先在襯紙上用濃墨點上黑點,然后宣紙放上面,他就依稀按有黑點的位置,將字寫上去。
平時遇有朋友或學生來訪,沈尹默也僅看見一個輪廓,分不清面目,只有等來客開口稱呼了,他才根據聲音知道是誰。這說起來還鬧過一則笑話:六十年代時有一年冬天,周恩來總理在上海邀宴幾位文化人士。沈尹老到達宴會廳時,周總理親自開門迎候。但沈先生因為看不清,還以為是門口的服務員,于是就將脫下的大衣順手交給了他去衣架上掛好。然后一開口寒暄,方知接大衣的竟是總理周恩來,沈老連連致歉,深感過意不去。由此可見,他的眼力之衰,幾近于盲。然而即便如此,他也能完全憑手上的感覺,將字寫得風神瀟散、俊逸灑脫。當然,這取決于沈尹默先生博大的書法功力,而更重要的,則是他深厚的學養和詩人氣質,使其書法中飄逸出清雅自然的書卷氣,這是他人所難以企及的。
沈尹默的書法,世人寶之,皆以能藏得一紙半墨為幸。據說當年在重慶時,沈先生總將自己臨寫得不甚滿意的《蘭亭序》,揉成團扔在字紙簍里,不料某次卻被于右任發現檢出,大為贊嘆,即裝裱成手卷而珍藏。而“文革”期間,被作為“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的沈尹默,盡管已是衰年病體,但依然接受“紅衛小將”的多次批斗,被勒令寫“檢查”,認識思想。然而可笑的是,每當沈老的“檢查”在海倫路門口貼出時,沒多時就會不翼而飛了。沈老無奈,只得重寫,但仍是同樣“命運”,如此往復數次,方知原來是有人對沈老的墨寶愛之心切,故才不顧“政治風險”,趁著沒人留意而將大字報悄悄揭走,藏匿于家中。
我曾將這故事求證于當年時常在沈老身邊的戴自中先生,今已年逾七旬的戴先生說,事情有是有,但因沈先生眼睛不便,其實有幾次“檢查”都是沈先生口述,由沈師母代寫的。沈師母褚保權先生,身出名門,也是一位書法家,當然受沈尹默的影響,書風也頗有點接近,然而外人那得知?一見沈宅又有新的“檢查”貼出,也來不及辨個青紅皂白,一概當作大師“墨寶”而紛紛珍藏起來了……
這或許在當時看來是一可笑的舉動,但如果誰將這些“檢查”真能保存至今,那么無疑這當年的可笑則成了可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