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氏父子的真與誠

婁際成：我對得起這個時代

3月初的上海，春寒料峭，陰雨連綿不絕。人民大舞臺三樓后臺化妝間，桌上擺滿了羅馬帝國時代的頭盔、鎧甲和兵器。婁際成一頭銀發，立于其中。幾個小時后，大舞臺將進行2月中旬即已開始的《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演出季的最后一場演出。

“從沒離開舞臺”

這是婁際成與焦晃這對長達50年的舞臺搭檔在26年之后第二次攜手合作《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從某種意義上，這出舞臺劇見證了婁際成和焦晃等一幫老青話人之間延續了半個世紀的舞臺情誼。1984年，上海青年話劇團首次將這出參演人數眾多、舞美設計繁雜而鮮于被搬上舞臺的莎翁經典悲劇推向大眾，胡偉民任導演，李媛媛及焦晃分飾埃及艷后和安東尼，從長江劇場演到解放劇場，歷時4個月，場場人滿為患。至今回想起來，婁際成依然忍不住為劇場昔日輝煌而感嘆。因被上海人藝借調出演《莫扎特之死》，婁際成并未參加此次演出，但在2年后的首屆莎士比亞戲劇節，青話復排《安東尼》一劇，婁際成登臺飾演凱撒，與安東尼的扮演者焦晃演起對手戲。“所有話劇團，青話演員的臺詞說得最好，最有莎士比亞的味兒。”彼時，莎士比亞研究專家、復旦大學陸谷孫教授看完演出后，如此評價，特別提到婁際成，“這個演員長得特別好”。

“安東尼是焦晃的一個夢，這么多年心里一直沒放下。”從回憶中走出，婁際成直言，此次登臺飾演龐貝，是“為了和焦晃的友誼”。只不過26年后，一頭青絲已成白發，胡偉民與李媛媛皆成故人。臺上主要角色除了焦晃，還有盧時初、李俊照等來自青話的老演員。三個小時的演出、平均年齡超過75歲的“老青話”名角重登舞臺，大舞臺濃縮著時空交錯和宿命意味。“有些媒體大張旗鼓報道說這是青話告別演出，什么‘落日的黃昏’，其實只有幾個角色是以前青話的主力，這次演出不能代表青話。惜別舞臺？我們從來就沒有離開過舞臺。”婁際成表示異議。

在參演《安東尼》一劇之前，2011年年底，婁際成攜手俞洛生出演法國劇作家娜塔麗·薩洛特的《沒什么》。接下演出任務后，婁際成對這部在中國大陸尚屬首演的法國劇作的中文譯稿進行了十多天的臺詞整理，與俞洛生和年輕的80后導演一起反復推敲，盡可能將原稿中的直譯語言轉化為觀眾可理解與接受的范疇。而這部只有兩人對白、無故事無情節的實驗劇，在婁際成看來，“這個戲在中國寫不出來，恐怕也沒什么觀眾。現在大多數戲劇展現的是利益沖突，而它展現的是人的思想觀念的沖突，在當下浮躁的社會自有其深刻意義，賺錢當然更好，不賺錢也可以向大家推薦一下這部作品”。第一次接手完全由民間戲劇機構制作的舞臺實驗作品，婁際成深刻體會到體制外戲劇人的艱辛與不易。資金不足令制作經費緊張局促，“作為當年青話的藝委會主任和人藝的藝術總監，我們倆做出來的戲，本該要比現在的更好。”婁際成嘆息。

對《沒什么》一劇的精雕細琢與傾情推介透露出婁際成骨子里的一股學者氣質，而事實上，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他便以敏銳的藝術直覺開始了對新的戲劇流派的探索。1980年，婁際成發起、組織排演美國當代劇作家阿爾比的荒誕劇《動物園的故事》，堪稱中國舞臺荒誕劇的第一例。這部沒有情節、只有兩個角色對話的舞臺劇，講述的是在一個人人孤獨、隔離如同動物園獸籠中的動物的社會里，婁際成扮演的下層小人物通過借李家耀扮演的小職員之手自殺而建立起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荒謬故事，新穎的藝術表達形式及深刻的社會反思帶給觀眾極大的沖擊，在上戲實驗劇場甫一上演，“觀眾像決堤的潮水一樣涌進來，連過道都坐滿了。”婁際成回憶，“那時候人們急切渴望接觸外界新的東西。”但與《動物園的故事》相比，形式與內容足具實驗性與社會性的《沒什么》，觀眾如潮的輝煌景象在現今劇場難再復現，“現在的大環境不再是八十年代初那個氛圍了，來劇場的人，底下的觀眾，都變了。”婁老如是反思。

孫維世的一句話

上世紀三十年代，婁際成出生于北京一個殷實的商人家庭，作為倍受寵愛的家中獨子，他在北京市匯文男子教會學校接受了6年良好的中學教育。對藝術的獨鐘在那時即已顯形，課余時間最大的愛好便是觀看話劇，或參加各種文藝匯演。彼時，北京匯文男子教會學校和慕貞女子教會學校共同組成一個學生話劇藝術團，由青年藝術劇院的老師擔任藝術指導，婁際成加入其中成為積極的一員。

生活的轉折發生在一個冬天的雪夜，在青年藝術劇院觀看孫維世導演的《保爾·柯察金》，少年婁際成被金山飾演的保爾深深打動。散場后，踩著大雪從東單青年藝術劇院步行回家，一直走到南城宣武門外，“一路上，心里鬧哄哄的，內心深處有一股力量，要做保爾這樣的人”。頭一回切身感受到舞臺藝術的魅力，雪夜步行歸家的少年那一刻在心里為自己的人生暗許了一個未來。

中學畢業，婁際成第一志愿報考青年藝術劇院，在主考官孫維世面前表演了一個命題小品、一套自由拳術，頗得孫維世贊賞。錄取結果張榜公布，看到自己被分配到位于上海的中央戲劇學院華東分院，婁際成找到孫維世。

“你要真喜歡表演，便要從頭學起。”孫維世的一句話，令這個不滿18歲、從沒出過北京城的高中畢業生坐了三天兩夜的火車，獨自一人來到上海，那是1952年10月初。當時北京的中央戲劇學院還沒招生，位于上海四川北路橫浜橋的中央戲劇學院華東分院，后經院系調整成為上海戲劇學院。

“我對得起這個時代”

“讓我寫履歷很簡單，上海戲劇學院，上戲實驗話劇團、上海青年話劇團，1991年提前退休。”婁老用簡短的一句話概括自己50多年的戲劇生涯。這50多年，不僅是建國后中國戲劇事業發展的見證，也是上海青年話劇團成立與發展的親歷。1956年從上戲表演系畢業，婁際成留校任教。1年后，熊佛西院長苦心倡導的實驗話劇團開始籌建，婁際成成為參加籌建的第一批成員。1959年10月，上海戲劇學院實驗話劇團成立，這一年，1959屆畢業的焦晃、李家耀、楊在葆、杜冶秋、張名煜、盧時初等人加入劇團，加上之前加盟的上戲歷屆優秀畢業生，上海戲劇學院實驗話劇團的規模初具成形，隨后的舞臺表演也證實了這個團體的不凡：1959年至1962年，實驗話劇團演出了改編創作的《戰斗的青春》、原創工業題材的《浪淘沙》、軍民題材的《鋼人鐵道》、現代戲老舍的《全家福》、藍光的《最后一幕》等，經典劇目有歐陽予倩的《桃花扇》、莫里哀的《吝嗇鬼》、莎士比亞的《無事生非》、契訶夫的《櫻桃園》等。短短3年，這一系列演出展示了實驗劇團的實力和水平，引起業內專家和社會觀眾的熱烈反響。1963年初，實驗話劇團脫離上海戲劇學院，易名為上海市青年話劇團，成為上海除了人藝之外又一個獨立的話劇專業演出團體。

“現在提出文化大發展大繁榮，其實回過頭去看看自己的一生，我覺得我一直在為話劇的繁榮發展而努力，這點說出來我問心無愧。”親歷從上戲實驗話劇團到上海青年話劇團的成立與發展，婁際成在舞臺上塑造了諸多令人難以忘懷的角色，留下無數精彩瞬間。“哪怕那個時候要政治掛帥，要演應景的政治宣傳劇目，我們也都想在里面注入更多的藝術元素，把人物豐富起來。”1961年1月，婁際成在話劇《戰斗的青春》中扮演手槍隊隊長李鐵而一舉成名，這部戲根據雪克的同名小說改編，由朱端鈞導演。在和區委書記胡文玉（焦晃扮演）爭執無果下，主張迎擊日本鬼子進行戰斗的武裝隊隊長李鐵（婁際成扮演）一怒之下沖出屋子，甩開腰帶，棗紅色的腰帶像一道閃電劃過舞臺，令觀眾眼前一亮。婁際成的“怒甩腰帶”立時展現了李鐵的盛怒、氣勢和剛烈的個性，一直被傳為舞臺佳話。時任中宣部部長的周揚看了演出，在全國會議上點名贊揚了這出戲。1962年3月，婁際成在《桃花扇》一劇中扮演明末文人楊文驄。“我第一次上臺排演還是像演李鐵一樣，導演朱端均先生批評我說，你怎么還是李鐵啊。”婁際成回憶，從“李鐵”這一帶給自己舞臺自信與榮譽的人物中走出，進入一個游戲人間、擅琴棋書畫、在風月場中游刃自如的古代文人名士，那一段時間，婁際成將自己完全沉浸在角色中，在朱先生引導下，找到楊文驄這樣一個無偏無黨、瀟灑、柔美飄溢的文人感覺，在舞臺上從一個質樸、剛烈、勇猛的抗日英雄李鐵，脫胎換骨地變成了明末風流瀟灑、惜玉憐香的文人名士。這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物形象奠定了婁際成舞臺事業的基礎。

上海青年話劇團從六十年代初籌建到1995年與上海人藝合并，共演出120出大戲，婁際成便占了45出，在舞臺上先后塑造了《年輕的一代》中的勘探隊長肖繼業、《孫中山與宋慶齡》中的國父孫中山、《莫扎特之死》中的宮廷音樂師薩里埃利、《西哈諾》中的大鼻子英雄西哈諾……這些角色形象氣質、性格身份差距巨大，但他力求熾烈的人物情感與精美的表演技巧相融，對藝術的極致完美追求致使他塑造的每一個角色都獲得成功，無論是現代戲還是古裝戲，無論是現代人還是歷史人物，在他的創造中，這些角色都會走下舞臺，留在觀眾心底。

1995年，上海青年話劇團和上海人民藝術劇院合并而成上海話劇藝術中心，在此之前，這兩家話劇院團寫就了上海話劇近半個世紀的歷史，在上海話劇陣營中風格不同但各具實力。近半個世紀的舞臺實踐，已經讓婁際成的人生和事業與青話這個團體休戚相關，榮辱與共，這里是他實現藝術夢想之地，這里亦有他所珍惜的核心價值。作為一名老青話人，婁際成一直無法理解：“這么大的上海，怎么兩個話劇院團都容不下”，也因而“至今我對青話的情感沒有歸宿。在以后的歲月里，每憶起這個群體都會有一種難以割舍之感。”

“話劇繁榮的五十年代后期和六十年代前期，我和我的同伴活躍在舞臺上；在振興話劇的八十年代，我和同伴還是活躍在上海舞臺上。我們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因為這個原因，還想在舞臺上留下點東西。”1991年退休后，婁際成仍不斷參加話劇排練和演出。1997年，在話劇《商鞅》中扮演政治家太傅公子虔，婁際成以精湛的演技吸引了“白玉蘭獎”評委會的目光——他們于當年特意破除了白玉蘭評獎條例中“退休、60歲演員不參選”的規定，把配角獎頒給了婁際成。2007年，年過古稀的婁際成在《榆樹下的欲望》中出演卡伯特一角，又一次登上了“白玉蘭獎”的領獎臺。“寧撞金鐘一下，不敲鐃鈸三千”。婁老如是總結藝術心得。

從60多年前雪夜步行的少年，到如今泰然淡泊的銀發老者，婁際成用自己的方式尋找著人生舞臺，也用自己的方式在舞臺上演繹著人生。“振興話劇，繁榮發展文化事業，我們一直踏踏實實在做，好像我這一生都在為振興話劇而努力。”說出這句話時，婁老眼里透著真誠，“我們沒有偷懶，我對得起這個時代。”

婁燁：對自己真誠，才能對世界不虛假

2012年3月26日早上，導演婁燁落戶新浪微博，發出的第一條微博——這也是多年來他在公共領域自主發出的第一句聲音——即是2006年9月9日，由張獻民、郝建等人聯名所寫的《關于禁止導演婁燁等人勞動的看法》一文。在微博中，婁燁稱“這篇舊文陪伴我度過了5年，以此向那些5年前在這篇舊文上簽字和發言的人們，以及5年里跟我們在一起勞動的人們表示感謝”。

2006年9月1日，因電影《頤和園》未通過電影審查即參加法國戛納電影節，婁燁被電影局處罰，5年內不得從事與電影相關的業務。

其后5年，婁燁與內地電影市場絕緣，但卻接拍了香港及法國片商的《春風沉醉的夜晚》及《花》兩部影片，兩片皆入圍三大國際電影節，其中《春風沉醉的夜晚》將戛納電影節最佳劇本獎收入囊中。在婁燁看來，過去的5年，得與失如同一對孿生兄弟般形影相隨：得，是自己能夠自由拍片；失，則是這些影片無緣在中國上映。

2011年9月，婁燁在國內解禁，《浮城謎事》是他回歸國內電影市場的第一部作品。新片取材于某著名論壇的熱門網帖真實事件，聚焦“發生在我們身邊”的都市男女的真實情感問題。與婁燁以往的影片相比，新片故事開始凸現商業氣質，并將確保在國內大銀幕公映。法國時間2012年4月19日上午，第65屆戛納電影節組委會在巴黎舉行發布會，《浮城謎事》成為唯一一部入圍“一種關注”單元的中國電影，這也是自2003年《紫蝴蝶》以來近10年內婁燁第4次入圍戛納。

對婁燁來說，無論是屢屢被禁還是屢獲國際電影節重要獎項，人生的每一步并不都是自己預先設定好的。

1983年，從上海美術學校動畫制作專業畢業，婁燁考入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從事動畫制作，2年后，又考入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雖然郵件采訪限制了交流的現場感與語言表達的生動性，但婁燁在信中毫不諱言，當初對電影學院的選擇，一定程度是受其兄婁煒的影響。年長婁燁5歲的婁煒于1978年考入北京電影學院錄音專業，“我不覺得是我帶動了他，但是他多少會被我所傳達的一些信息或者觀點影響到一點兒。”婁煒在電話里說。事實上，目前在中國電視劇制作中心任職一級錄音師的婁煒，是國內錄音界的頂尖人物，曾獲電視劇“飛天獎”、電視制作技術質量“金帆獎”、電影電視“聲音學會獎”、音樂電視“最佳錄音獎”、大眾電視“金鷹獎”及中國“金唱片獎”等主要專業獎項。婁燁坦言，“如果說我是一個偏向技術的導演，應該感謝我哥哥的影響。哥哥一直是我的一個技術和藝術方面需要請教的兄長和老師”。

作為父親，婁際成給兩個兒子取名“煒”與“燁”自有一番用意：“‘煒’和‘燁’都是火光明亮的意思，寄托了我的希望。我希望他們在藝術追求上，在各個方面都能發光明亮。”一個有趣的對比是，父親18歲離開北京來到上海，兄弟倆卻都選擇離開上海，將北京作為事業的發展基地。“北京和上海，都是我的家鄉城市。”婁燁說。在他的作品中，這兩個城市帶著個人的生活記憶與想象，成為影像敘事的主要空間。

王小帥至今還記得當年在北電面試時，“考場冒出來一個家伙，把我和路學長給嚇住了。磨磨嘰嘰的一個人，蹲在那兒，從上海來的，學畫畫的。考音樂，大家坐一塊兒，就像電視節目上的搶答。這邊放出一曲古典音樂，他隨口就說出那是莫扎特第幾，然后再來一圈又放曲子，他又說莫扎特第幾，那天放的全是莫扎特，他全說對了，我們都答不出，把我們給弄傻了。后來才知道底細，原來他爹那段時間在演話劇《莫扎特之死》，在房間里天天放莫扎特的音樂，第幾章什么的他全都知道，考試正好撞上了。”這個磨磨嘰嘰、把王小帥和路學長給弄傻了的家伙就是婁燁。

家庭對婁煒、婁燁兄弟倆職業選擇的影響是必然的。父親是上海青年話劇團著名話劇演員，母親是上海戲劇學院表演專業的老師，“這個影響肯定覆蓋面比較寬。在我們這樣的戲劇家庭，父母經常談論的一些話題離不開舞臺、導演、藝術方面的探討，潛移默化會給自己帶來一些影響。”婁燁的郵件回復雖然簡單，但作為長兄的婁煒在電話里對記者詳盡描述了家庭環境對哥倆的藝術熏陶。

婁燁和王小帥、路學長、張元、唐大年等為北電導演系85級同學，而所謂的“第六代電影導演”正是從這批人里源起。彼時，電影學院引進大量外國影片，婁燁、王小帥們可以說是“用影片喂出來的”，他們接觸到大量的外國電影理論，美學追求受西方藝術電影風潮影響非常深，尤以法國新浪潮運動的作者電影為甚，這一風格大都以專注的手法記錄或表現一個事件、一些人物，電影也開始漸漸去戲劇化，由神圣的藝術走入尋常生活。從某種程度上說，“第六代電影”是對新浪潮電影的本土化復現，在叛逆與反思的主題中帶著特立獨行、偏重個性化情緒的表達。

這一時期，北京電影學院進行教學改革，整個教學手法發生變化，學生作業往往是10分鐘的短片，由學校提供一定設備，而資金或其他條件一概不提供。如此4年的歷練，鍛煉了婁燁、王小帥們較強的獨立制片能力，“沒錢找錢，沒場景談場景，于是自然而然就形成了脫離體制的狀況。”后來的所謂“地下電影”、“獨立電影”，和這一時期電影學院的教改制度密切相關。從電影學院畢業，適逢九十年代市場經濟的加速發展，藝術電影的生存空間被嚴重削弱，而電影的市場化運作也令年輕的導演們難以獲得充足資金。電影學院教改制度下的良好訓練促使這些年輕人開始獨立制片人式的募集資金，“等于自己從泥堆里爬出來，完全靠自己”。婁燁如此形容那一段經歷。

和以張藝謀、陳凱歌等人為代表的第五代電影截然不同，“第六代”們的影片放棄民族和個人神話的宏大敘事，轉向自我的情緒抒發或與自身相似遭遇的邊緣人和小人物共同命運的描寫，注重以電影為媒介來考察當代都市青年在歷史轉型時期的迷茫與困惑。

作為第六代電影導演的代表，婁燁以其獨特的非理性的迷離、凌亂的影像風格，在這一群體中凸顯出自己的風格。有研究者戲謔地稱呼他為“一位在‘地上’和‘地下’起伏的導演”。除了今年7月即將推出的《浮城謎事》，婁燁的代表作有《花》（2011）、《春風沉醉的夜晚》（2009）、《頤和園》（2006）、《紫蝴蝶》（2003）、《蘇州河》（2000）、《危情少女》（1994）、《周末情人》（1993），這些影片在國際電影節獲獎無數，但只有《危情少女》和《紫蝴蝶》被允許在內地院線公映。

《周末情人》是婁燁走出校門的第一部長片，這部影片開拍于1990年，這一時期，他的許多同學拍攝了一系列以現實生活為題材的影片，如張元的《北京雜種》、王小帥的《冬春的日子》、管虎的《頭發亂了》。3年后，婁燁完成《周末情人》的拍攝，故事以第一人稱的敘事視點為個人細微情緒的表現基礎，處處強調了“我”的強烈主觀性。情緒的碎片、不連貫的事件、晃動漂移的鏡頭、不安騷動的節奏，婁燁初試牛刀便獲得國際電影節認可。

其后，婁燁“試圖嘗試在一個紀錄框架里，可以到達一個非常戲劇化的狀況”，《危情少女》便是回歸“作業”式的創作。1995年，該片參加美國UCLA國際電影節亞洲影片展，同年獲金雞獎最佳攝影、最佳錄音提名。1999年，婁燁完成《蘇州河》的拍攝，這是迄今接受度最高的婁燁式電影，在各大國際電影節上捧獎依舊，甚至被美國《時代》周刊列為年度“十大佳片”之一。2003年，由劉燁、章子怡、李冰冰等眾多明星主演，以20世紀三十年代上海為背景的《紫蝴蝶》，是婁燁轉戰商業大銀幕的一部作品，該片入選第56屆戛納國際電影節金棕櫚獎競賽單元。

在婁燁的影像中，愛情始終是一個重要母題，但卻復雜陰郁、不得善終。婁燁的詮釋很簡單，“愛情故事實際上是日常生活中人與人之間的故事，每個人的愛情都不一樣。這種關系本身，也是社會的縮影”。借由對不同時代都市青年的愛情的揭示，婁燁在每一部電影中都會對中國社會現狀提出自己的問題，時而尖銳、時而含蓄。也因此，幾乎每拍一部電影都要引來“審查通不過”的問題，婁燁不可避免地被貼上“禁片導演”的標簽。

但他從沒想過放棄與內地電影審查制度進行“對話”。迄今為止，在新浪微博，婁燁只發出三條微博，第三條即是2003年由自己和賈樟柯、王小帥等“部分獨立導演和電影人”提交給電影局的“2003-11-13座談會的討論提綱”，提出“以電影分級制度取代電影審查制度”，及“電影審查或未來的分級制度能夠對社會公開”。

闊別5年，中國電影市場已發生巨大變化，挾《浮城謎事》再度回到國內電影體制內，婁燁本人及新片的制作成為諸多媒體的聚焦。“因為這是解禁之后第一部要在國內上映的片子，對于市場和審查狀況都在摸索，可以算是‘熱身電影’，它將正常地履行規定手續。”這也意味著，新片將是婁燁和電影審查制度進行的直接且盡可能有效的一次對話。

“我覺得他現在越來越成熟，”婁煒在電話里思考片刻，坦言自己看過婁燁所有的作品，“他的風格或者方法可能很多人不是太接受，但越來越有深度。他的電影技巧比較全面，從思想、技術、結構、風格上都非常講究。在電影市場里不能只追求一種風格，應該多種風格并存。無論是從電影的形式或者內容，他應該堅守自己的觀點和風格。我覺得，他是真的在拍電影。”

在影像風格上，婁燁偏愛特寫鏡頭，強調真實的光線、色彩與聲音，大量運用長鏡頭，甚至高頻率使用搖晃鏡頭引領觀眾視線去尋找演員，這種“真實”營造著婁氏影像的一種獨特的紀實風格。“電影就應該像紀錄片一樣，我應該記錄下現場發生的所有事情。而且，現場的事情，是沒有任何人可以控制的，我想記錄下這種感受。”婁燁說。

父親婁際成頗為欣賞婁燁對“真實”的態度，“我追求的是舞臺藝術的真，和影視藝術的真是不一樣的。但他對真實的追求，不是自然主義的，是經過選擇的，他要你相信那是一種原始的創造出來的真。”婁際成強調，“有一點是共通的，我們都追求真善美。”

“真”的另一面是“誠”，對自己真誠，方能夠對世界不虛假。這是一種個人品格的完成，也是時代和社會整體優秀結晶的存在。如十六世紀晚期莎士比亞劇中一位幽默人物所說：“首先對自己誠實，如此你才有能力不對他人虛假。這個道理如同白天之后是夜晚一樣，確鑿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