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1年暑假結束,正當我在上海戲劇學院本科大二進入大三時,聽說我們班來了一位新的班主任兼表演教學主導老師,姓陳名明正。還聽說他是母校54屆畢業并被選拔到蘇聯留學但最終未能成行的高才生。
他個子不高,兩眼炯炯有神,說話干脆,辦事利落,在同學面前既是老師,又像朋友。他有事沒事會到我們男生宿舍坐坐,有時還會突然在你頭上擼一把說“你小子”,不知是表示他的喜歡還是不滿。無論是講課排戲、待人辦事,你都能感到他的坦誠率真,滿懷激情;天真時像個大孩子,憤怒時如獅子;只要你看著他的眼睛,你的情緒立即會被他的真誠所感染,你的創造潛力立即會被他的啟發而調動……
直到現在,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見到老師,談起老師,我眼前永遠是他五十年前充滿活力的形象。
《八一風暴》中演顧仲君和勤務兵
那是1962年,陳明正老師給我排練教學公演劇目《八一風暴》。這是江西省話劇團原創、全國各地話劇團爭相翻演的優秀話劇。
我演B組的國民黨特派員顧仲君,在A組演國民黨司令部的勤務兵。
我是我們班最愛演群眾角色的學生之一,因為老師顧不著排群戲,總是讓我們自由發揮最后由老師驗收。小鬼們有機會各顯神通了——反正勤務兵是環蛋,一個個歪鼻子爛眼、瘸子結巴磕,怎么丑怎么演。其中有這樣一段戲:司令部里我們幾個小兵在打掃衛生,司令的女秘書穿著旗袍,打扮得花枝招展扭進來,我們小兵下場。戲很簡單,但是在自排時,我沒有下去,而是演成正拿著雞毛撣在撣花瓶的我﹙勤務兵﹚一下子被女秘書的風騷吸引了,我就呆在那里雖然還在做著撣花瓶的動作,但眼睛卻直勾勾垂涎欲滴地看著女秘書……誰知我的表演引得那位演女秘書的女同學笑場了,氣得她到老師那里告狀。讓我沒想到的是,陳老師不僅沒批評我反而肯定我,并告戒我們,“演員笑場是大忌!演員在舞臺上隨時隨地都要以角色的身份去思考我此時此刻怎么想,如何做。如果全身心地投入戲中,還會笑場嗎?”經陳老師指導,那位女同學從此再也不笑場了,這段戲也變成了——當勤務兵﹙我﹚正想入非非地看著她時,她卻慢慢轉頭用威嚴的眼神反盯我﹙勤務兵﹚,雙方稍作僵持,勤務兵﹙我﹚突然倒吸一口氣灰溜溜地快步溜下場了。這么一來,人物也活了,戲也好看了。后來《八一風暴》匯報演出時,每演到此,觀眾席中都會引起一陣會意的笑聲。
扮演顧仲君可就沒有演小兵那么容易了。關于如何塑造人物形象的技巧和方法,我們在二年級排演獨幕劇或話劇片段的過程中就學習并掌握了,但是如何在大型多幕話劇中創造好一個有血有肉、有思想、有個性的人物形象,仍是我們這些即將畢業走向社會的學生需要更進一步學習和熟練掌握的課題。陳老師讓我們先搞清楚你演的是誰,他在戲中做什么,在戲中規定的場次內他如何做。這三句話本質是戲劇規律,方法和語言卻是陳老師自己的。簡單明了,行之有效。
顧仲君的身份是蔣介石親自委派到江西南昌去的黨務特派大員。顧要做的事就是利用當地軍閥魏其元的力量來消滅共產黨的領導人及其控制的鐵軍。根據這個線索,可衍生出顧和其他人物的不同關系和態度,顧對每個事件(已知的和突發的)也會有不同的反應及解決辦法——為了達到這些目的,就又可設計并選擇出顧在如何做時的各種表情神態、言詞語調、形體手勢、包括服裝道具等等。這么一來,試想這些表演元素可以供我篩選整合出多少個表演方案來讓我創造啊!陳老師就是使用他的行動分析法,通過不斷地排練、否定、肯定,慢慢地引導我去最后確定一個既合情合理又獨特意外的表現形式,用來塑造顧仲君這個典型形象的。
陳老師在教學中還有個特點:他除了讓我們學習掌握如何有效地理性分析和感性創造角色外,還始終注意培養、啟發、肯定學生創造過程中的原創能力,能即時把你好的想法和表演肯定下來,即時剔除不符合角色的東西讓你再去尋找,而不是一味地教你一招一式的模仿,把你養成一個不善于思考不會創造的二流演員!我記得《八一風暴》進劇場走臺、連排到正式公演階段,陳老師曾很嚴厲地給劇組訓話,批評我們:“每場演完不看場記本,不重視觀眾的反應,不重視導演的意見,第二天的演出怎么改進!”他又說,“這個階段我發現劉子楓看場記本最認真,因為我提出的問題第二天他全都解決了!”真慶幸當年老師的嚴厲,嚴厲中才能讓人學到東西。在我后來演藝生涯中所形成的“先讓角色在我心中活起來—再讓角色在我身上活起來—最終讓角色在觀眾心中活起來”的創造方法和藝術追求,就是五十年前陳老師給我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讓我得益終生。
《以革命的名義》中演列寧
1963年,我的畢業公演劇目是蘇聯著名話劇《以革命的名義》,我扮演革命導師列寧,陳老師導演,藝術指導是著名戲劇教育家、老院長熊佛西先生。
在那個年代,學院和表演系能夠選擇《以革命的名義》作為我班畢業公演劇目,是既大膽又正確的:大膽是因為此戲難度大,要演好不容易;正確是因為我國剛經歷了經濟困難時期,舞臺上需要能夠配合形勢的這種勵志的文藝作品。但是,讓一個年輕的在校學生扮演無產階級革命導師——列寧,那種困難是可想而知的。更何況陳老師他們讓我學習并掌握的是另一種創造方法,即:先由外再到內,先從表現入手再加深體驗,慢慢使得外部和內部、表現和體驗互相補充、互相滲透,最終達到互為表里、表里融一的創造方法。這在當時仍以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體驗體系為教學主導理論的上海戲劇學院來說是有風險的,很可能由于我的悟性和能力把列寧演砸而連累陳老師和熊院長他們。記得當時學院領導都非常重視此戲教學,表演系黨支部書記馮健老師約我面談說:“這是黨交給你的光榮任務,只能演好不能演壞!”政治輔導員陳加林老師也激勵我說:“全班全系全校的同學都看著你呢!”當時我接受角色時的那種既緊張又興奮的心情和壓力,恐怕別人是很難體會到的。
陳老師先讓我從案頭工作入手,讓我到圖書館里看資料,讓我先平面地了解列寧,熟悉列寧,很快就把我從壓力和緊張的狀態中解救了出來。
在那段日子里,為了演好列寧,更多地了解《以革命的名義》的時代背景和列寧是怎樣的一個人,他有什么樣的個性和習慣動作……用“如饑似渴”來形容我的學習狀態一點也不過分。我整天泡在圖書館里,凡是有關列寧的書籍、畫像、圖片、報刊、雜志等等資料我幾乎都看遍了。其中有列寧寫的,有他妻子普里斯卡婭寫的,有斯大林寫的,有高爾基寫的,有他身邊工作人員寫的各種各樣的傳記、回憶錄和故事,并大量摘抄我需要的資料。特別是那個時期的電影、話劇、小說和那些曾在舞臺和銀幕上扮演過列寧的演員﹙蘇聯的史楚金、斯密爾諾夫、史特拉烏赫,中國的高重實、刁光譚等﹚的經驗談及評論,讓我從中得到不少教益。但是,在排練場里,當我動起來的時候,仍有許多問題在苦惱著我。就在這時,陳老師在我的創作筆記上寫下了這樣的評語:
“這次創造列寧的工作進行得是很有條理的,工作方法也是正確的,因此由案頭工作到體現,都表現得比較扎實。但是困難仍很多,首先是對列寧的思想體會不夠深刻,他所面對的那個現實了解不夠,對他的情感摸索不夠。什么最使他激動?什么最使他興奮?你必須學習他那虛心、誠懇待人的態度,勇往直前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不但要知道,而且要變成自己的行為,深深地在自己的心中產生共鳴,自己在生活中也去動作……其次是每日要反復地練習吐詞?!?/p>
真是雪中送炭!既有鼓勵,又有一針見血的指導。老師讓我從心里清楚,再豐富再翔實的資料﹙包括化妝和服裝﹚,只能讓我從外部接近角色,如果我不能夠深刻地理解感受列寧的思想感情,不能夠深刻地理解感受列寧的誠懇待人的寬廣胸懷和勇往直前不知疲倦的工作精神,并且把這一切都變成我的“行為”去“動作”,我就不可能最大限度地調動我內部的和外部的情感和技巧去演活一個有血有肉的列寧。在整個排練中,陳老師和熊院長總是著力而耐心地引導我如何從外部入手逐漸接近列寧:先是放開由我自己從照片、電影以及文章敘述中尋找出列寧特有的走路、手勢、站、坐等習慣姿勢和形體動作,并讓我反復模仿練習,還要練習列寧那種富有感染力的發自內心的大笑,特別要揣摩掌握列寧說話的節奏和語氣,直到把這些都能熟練而自然地應用并看不出生硬機械的痕跡。然后陳老師讓我選了一篇列寧的文章自編成講稿,把全班的同學請來當作聽眾,以單人小品的形式來驗證我的形態像不像列寧,那些學來的列寧的動作手勢與講演內容配合得是否有機,旁觀者能否在我身上看到列寧的影子……當時,請來負責為我化妝造型的陳紹周老師看后激動地說:“這個小品很生動,我對劉子楓演列寧的化妝造型更有信心了?!边@個練習,就是陳老師的“行動分析和創造”教學法的又一次有效地應用,它讓我在列寧的創造過程中經歷了一次從理性到感性的有機體驗,從而為我演好列寧舞臺形象打下了更加扎實的基礎。在以后幾個月的排練過程中,陳老師反反復復嚴格地要求我把任何外部動作都要化為內心活動的必然反應,任何外在表現形式都要以內心體驗為依據。因為我演的是真實存在過的中國人都知道的偉大導師列寧,而不是虛構的想怎么演就怎么演的普通人。
戲到了連排階段,記得熊院長自始至終地盯著我的臺詞。無論是在教室還是在劇場,他永遠是走來走去大聲地指導我。我記得熊院長用他那特有的嗓門、帶有濃厚江西口音的普通話對我說得最多的兩句話就是:“學生,我不看你的戲,我就是聽你的臺詞,你臺詞說對了,你的戲也就對了!”“學生,說臺詞不要喊叫,該柔和的要柔和,要說出臺詞的意思來,不要背臺詞!”最后進劇場連排時,熊院長走到劇場后排用他那洪亮的嗓門對我喊:“學生——,我在這里——,我聽不清楚你在說什么——,不要吃字——,要鏗鏘有力——,要把聲音送到最后一排——!”老院長五十年前對我的諄諄教導和他親切可愛的音容笑貌,至今還歷歷在目!
我還清楚地記得《以》劇化妝彩排招待全校師生員工的那場演出。當陳紹周老師用特制的列寧的頭套和胡子給我化裝之后,我的感覺一下子就變了,自信心油然而生。特別是穿上列寧的服裝往鏡子面前一站,我立刻驚呆了!這是我嗎?不!這是我們熟悉的偉大導師弗拉基米爾·伊里奇·列寧同志!平時那些朝夕相處的同班同學見到化妝后的我,也不敢輕易向我靠近,說話的聲音也小了,不覺中表現出一種敬意!更讓我感動的是曾在話劇《悲壯的頌歌》中扮演列寧的上海人民藝術劇院著名演員高重實老師特意來到后臺向我傳授列寧特有的那種時而發光、時而和靄、時而狡黠、時而憂郁的眼神如何體現的經驗……那天晚上,臺上的戲、臺下的觀眾反應,都讓我享受到了創造成功的樂趣!
演出的成功和喜悅之后,我回顧了半年的時間里,在列寧這一角色的創造過程中,陳老師并不迷信教條、墨守成規,而是使用他自己的語言,用“行動分析法”、“內外結合法”教我們演戲,再次慶幸是陳老師和熊院長他們奠定了我以后演員生涯中又一個最重要的藝術信念,即:走性格化創造角色的道路。
我們這一代演員骨子里的那種對藝術的虔誠,對演員自身修養的重視,都與我們那時在母校接受老師們的言傳身教是分不開的,這是一種有聲無聲的傳承。在以后漫長的歲月里,陳老師培養了一批又一批的學生,精心地導演了一批又一批優秀劇目。他用畢生心血所取得的教學成果和導演成就,得到了全國戲劇界廣泛的贊譽和尊敬。雖然我沒有能力科學地、系統地論述陳老師的藝術成就,但是,他的藝術才華我永遠欽佩,他的人格魅力我永遠敬仰,他是我國當代受之無愧的戲劇教育家、德高望重的戲劇藝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