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關于中國改革的道路(或模式)的爭論不斷。近世以來,國人對所謂“傳統”與“西化”問題已經爭論了百年,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論戰。在改革開放之初,學界就有中西文化之爭。本人曾為文談到“全盤西化”或回到傳統都是既不可能又不可取。如果二者的精華結合,就可以產生寧馨兒。但是取精華難,取糟粕易,最怕的是二者糟粕結合產生怪胎。不幸多年過去了,我們在許多領域看到的恰恰是這種怪胎。
可以舉出許多例子:
以新聞、出版為例,當前為人所詬病的是為“吸引眼球”而媚俗,甚至到誨淫誨盜的邊緣。讓廣告商牽著鼻子走,大量生產品味低下的垃圾,浪費紙張等等。對此,業內有一句流行的自嘲,叫做“逼良為娼”。誰逼的?似乎是改制后的市場化逼的,因為利潤率、廣告收入、“碼洋”等等是硬指標。曲高則和寡,自然只能媚俗或嘩眾取寵。但是深究起來,這一領域全是國營,并未真正放到市場,競爭機制是極不完全的。且不說人事不能自主,就是產品也并不是完全由市場選擇的。因為“導向”是有權威機構在監督著的。如果放手讓反映大眾關心的題材、切中時弊的尖銳而深刻的作品、振聾發聵的呼聲和獨到之見、能震撼心靈的藝術創作都進入市場,真正的百家爭鳴,由公眾選擇,未必競爭不過那些喧囂一時的低俗之作。事實已經證明,每出現少量此類優秀作品或節目時,都經受了公眾和市場的考驗。但恰恰這一頭常常受到限制,那些佳作往往是漏網之魚,很快就被捉回;而對另一頭(垃圾)往往是放手的。所以,一面取消了經濟上的保障,不能使敬業者無后顧之憂;一面又不放松管制,雖然名義上是市場選擇,卻沒有平等競爭的條件,無法造成優勝劣汰,是兩種機制最壞的結合。
關于學術界(這里只限于社科人文領域),也是方今詬病甚多的領域。記得改革開放之初,我首次聽到美國學術界有所謂“publish or perish(不發表便滅亡)”之說,覺得很新鮮。對比那時我國大鍋飯體制下,作家可以“一本書主義”,享譽一輩子,知名學者大多長年無著作(當然主要不是他們自己之過),感受到美國的競爭機制深入各個領域。如今我國學術界早已是“publish or perish”,而且變本加厲。在反對大鍋飯的名義下,到了將精神產品實行計件工資的地步,卻沒有工廠的質量檢驗。連在校碩士生、博士生都是“publish or perish”(不發表畢不了業)。而且還要在一定“級別”的刊物上,然而粥(雜志)少僧(需要發表者)多,結果就引出種種腐化現像,“學術垃圾”因而大量產生。我不知道這種體制的制定者是否是受西方的啟發,抑或是土產。不論如何,在貌似相同的情況下,至少有兩點本質性的前提沒有引進:一是學術獨立于權力,而且必須創新,沒有新意的作品一般難以得到發表;二是多年來在各個專業領域內已經形成學術權威和嚴肅的學術評論,對低質量的乃至假冒偽劣產品有較大的約束力,形成自然淘汰機制。再者,學問的追求到一定的境界,自己欲罷不能,“不用揚鞭自奮蹄”,只需要一定的保障。所以西方有教授終身制。我國早期的碩學大儒做學問也是內在需要,許多傳世之作并非出于市場的激勵。如果有淘汰,是在“士林”的公論中自然淘汰。如今則傳統的或外來的好的一頭都沒有傳承或引進,卻把精神領域推向了極端的市場。
在經濟領域,我國當前的種種弊病,包括兩級分化,與市場化固然有關,但其惡性膨脹卻不是市場之過,而是市場不健全,舊體制的權力未退出市場之過。在目前的中國,所謂“公平與效率”的矛盾其實在許多情況下是個偽命題,因為低效率正是由不公平產生的,而不公平的根源是國家壟斷,行政干預。我國土地、資源、能源的浪費和低效率眾所周知,這些都是國家壟斷的領域。由此而產生的種種危害國家利益、坑害老百姓之事,都與“市場化”、“私有化”無關,而是相反。如果打破壟斷推向市場,公平競爭,效率自會提高,這更不是私有財產之過。過去在計劃經濟體制下,國家壟斷企業的代表人物就是政府官員,只需服從指令,按級別領待遇,個人極少有斂財的需要和可能。那種隱性特權下的實際存在的巨大差距是無法以基尼系數來衡量的,而今國營壟斷依舊,這些行業的“老總”們卻是官與商一身而二任,一只腳踏進市場,有強烈的利益驅動,另一只腳在體制內,擁有以“國家”為后盾的權力,而國法對他們的約束卻十分微弱。這里所產生的種種弊病已經超越通常的行賄受賄,權錢勾結的腐化,而是權與錢集于一身,又是最壞的結合。我不了解種種MBO內情,用老百姓的常識來看,所有的“改制”失敗的問題就在于“官”的權力太大,沒有公平可言。若再退回到這樣的“國營”,不知其可也。
至于政府部門本身的“市場化”就更加荒謬。政府各部門各顯神通,依據自己的職務權力行霸權、搞創收、謀福利,其結果造成的政府部門之間貧富不均,恐怕是我國的獨特創造,既非市場經濟,又非計劃經濟,無關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而是舊官僚體制的借尸還魂,借“公有”之名、之權,謀最大私利,卻不擔私營企業的風險。
人往往是善忘的,遇到當前的問題,容易懷念“往昔美好的時光”,而忘記了當初逼到非改不可的情勢?,F在許多人以農民和進城的民工的處境為詞,說明今不如昔,似乎改革前的年代農民是獲利者。這是無視起碼的歷史事實,忘記了大躍進時餓殍遍野,主要是農民;城里人挨餓而餓死的不多,而且供應是按“級別”的。也忘記了僅僅二十多年前,帶頭實行包產到戶的小崗村農民需要冒身家性命的危險,像秘密起義那樣按手印發誓言。他們有起碼的生存權嗎?如果按以前的方式能生活下去,何必冒死求變革?諸如此類,不勝枚舉。這決不是否認現在出現的新問題之嚴重之觸目驚心。我只想說,當前我國的許多問題都非改革之過,主要也非市場之過,而是新舊、中西、左右最壞的結合所產生的畸形兒。借用安德魯·卡耐基《財富的福音》中的話:“所謂‘往昔的美好時光’其實并非美好時光……如果回落到過去的狀況,主人和仆人(可讀作富人和窮人)都要遭殃?!背雎吩谟谶M一步深化改革,真正揚棄舊體制的糟粕,達到優化的結合,倒退是沒有出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