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聽Perry Como唱的《Sunrise Sunset》(日出,日落)。舒緩而磁性十足的聲線,滲透了穿越了時空的蒼涼,讓人莫名感動。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
這就是我曾經抱過的女孩?
這就是當年淘氣的男孩?
我不記得自己變老,
他們何時告別了童年?
…… ……
一遍又一遍,只是覺得陶醉,只是覺得感傷。如今,我變得多愁善感,一句“我不記得自己變老”,已然讓我明白老的降臨——冥冥之中,我也正輕輕觸摸世界的盡頭,那里一片橘色的晚霞,看似燦爛,其實卻是涼意四起。
不由想起前年,見到朋友和他亭亭玉立的女兒,我還打趣說,小時候我常抱她,長大了反而不能抱了。我偷換了抱的概念,但無法否認歲月無情的事實。春去秋來老將至,朝看水東流,暮看日西墜。當我們眼里的小豆芽一夜間長成參天大樹的時候,我們還能不老嗎?
上學時讀到“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還覺得孔老夫子這話,說了等于沒說。不盡長江滾滾流,水有的是,時間也多的是。平時開玩笑,也常說,做我們這行的,什么都不富裕,就時間多的是。最近才認識到,此話錯矣。再回味孔子的話,其中蘊含了多少人生的感慨和無奈啊!可惜我們都得花費大半輩子時間,才有真正的感悟。
我的感悟來自一家敬老院。那里有兩棟樓,圈養著數百名七老八十的老人。他們大都動作遲緩,神情呆滯,或躺床上,或坐輪椅里;有太陽時他們久久地發呆,沒太陽時也久久發呆;他們一日三餐,一周洗一次澡,飯大多由人喂,背大多由人搓。所謂敬老院,說白了,是哄老院,哄吃哄睡哄聽話,哄一天是一天。也許,頭兩天,他們還不情不愿,嚷嚷要回去,時間久了也就隨遇而安了,他們應該清楚,這里將是他們終點,有來而無回……
前個月終于下決心把母親送進了這家敬老院。這里沒草坪,但離我近,再說草坪對她來說已經意義不大。她年輕時因為干校勞動,插秧、挑糞、睡地鋪,沒少受風寒,落下了類風濕性關節炎。幾十年打針吃藥、針灸、火罐,還抽積水。折騰來折騰去,結局還是沉疴難愈,兩條腿連挪動都不會了。后來又腦腔梗,手也變得不聽使喚了。送敬老院是因為有醫生24小時值班,護工也有人管理,家人再不用因為保姆動不動撂挑子而擔驚受怕了。
母親年輕時漂亮且多才多藝,不僅畫一手好畫、寫一手娟秀的好字,還會唱京劇、演話劇。至今我還記得小時候看她演《打漁殺家》的情景,她扮“桂英”,提一桿船槳,唱念做打,都有模有樣,不是專業勝似專業,時不時贏得場內喝彩。如此風光,讓很多同齡女人在她面前顯得黯然失色。只是好景不長,她的這些特長及才智非但在以后接二連三的政治運動中毫無發揮的必要,相反還成了必須加強改造的理由。那年月,哪怕她原本殘疾,只要她擁有才智,會操弄這些“封資修”的東西,想必照樣要實行改造,要她好看。
住進敬老院的母親既不能走動,也不能連貫地表達她的意思,但她的意識依然清楚,一不小心說出的還常常是些成語,比如熱了,她說大汗淋漓;痛了,她說痛不欲生;胃口差,她說食不甘味。
和母親同一個房間的還有兩位老太,不識字卻都聽話,不吵不鬧,乖得像好寶寶。唯有母親,主意大,愛“作”,不停地差遣人,讓護工整天圍著她團團轉。醫生說,越是有學問越是難伺候。我想也能理解,因為她知道得多,想得也多,容易焦慮,不是一般哄哄就肯做好寶寶的。心里透亮,卻身不由己,這樣的痛苦遠比本來就糊里糊涂的人苦惱十倍。好在母親信基督,常有主內姐妹來為她祈禱。我相信至少在那一刻,她內心是平靜的。
想起不久前看的電影《桃姐》中的桃姐。她原名鐘春桃,這名字被世故的香港老人一聽便斷定“傭人的名字”。興許這就是命。她祖籍臺山,出生貧寒,自幼被人收養,后養父被日本占領軍殺害,養母無力撫養,在她13歲時輾轉安排到了香港梁家當傭人,這一做就是六十多年。她終身未嫁,在她中風跌倒時身邊就僅僅一個第二代少爺羅杰。羅杰不離不棄,在百忙中為桃姐找老人院,并時不時前去探視一下,或帶出去吃一餐簡單的便飯,讓桃姐享受到了末日之前的溫暖,在心滿意足中安詳離開人世。
與桃姐的付出比,羅杰的回報顯然微不足道,但就這點回報已經超出了桃姐的想象。我注意到了電影開頭的一個細節,羅杰堅持要吃牛舌,桃姐起先奉勸他不要吃了,羅杰盡管沒有頤使氣指,但也沒有通融的余地,以少爺的口吻結束爭論:要鹵的。這鹵牛舌不僅只是為后面羅杰一幫朋友吃牛舌時給桃姐打電話作鋪墊,更主要的在于強調兩人的主仆關系:主人的話就是命令,不想執行也得執行。這樣的關系是“冷”的,沒有溫暖可言,作為老仆人的桃姐自然早已習以為常。但也正由于這樣的“冷”,才讓后面羅杰的付出更顯可貴,不僅溫暖桃姐,也溫暖了觀眾。讓大家覺得桃姐值了。
日出,日落。日出,日落。日落意味著黑夜的來臨,對人生來說,將不再有第二天一輪冉冉升起的太陽了。這讓人想起就心寒,并且膽戰心驚。如何讓身陷恐懼,尤其那些意識清醒的老人,盡可能多地減少因焦慮和恐懼產生的痛苦?羅杰式的臨終關懷是一種,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