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我跟張伐對坐著在吃早飯,他對著門我背對著門。剛扒了兩口熱粥,他對我說:“小楊,你去看看,好像工具間那頭出事了。”
五七干校的宿舍是一長條的蘆席棚子,在盡頭處辟出一間做工具間,放置農具之類。連隊里的審查對象就安排在這間里頭學習、休息,他們用餐也在這間屋子里。當年張伐是留校審查對象,我成了他的“看守”。聽他這么一說我就放下了碗筷,出門朝工具間走去。
只見工具間門口聚了不少人,鬧哄哄的。走近了方知是導演顧而已上吊自殺了。他是吊在工具間的里間門后,里間門被他的身軀擋著,只能推開一條縫。我連忙說從門縫里伸把剪刀進去把繩給剪了。只見攝影老師傅黃錫坤從地上抄起一把鐮刀,在門縫里伸手進去一割,這才把門推開,將顧而已抬了出來。
把他放倒在宿舍門前的泥地上,我就上前跪在他的身邊做人工呼吸搶救。這時郭星蓀醫生也趕來了。我不知道怎么竟會對他低聲冒出一句英語:“情況很嚴重!”
郭醫生看看顧而已紫醬色的臉,點點頭不說話,就撩起顧而已的上衣,當機立斷,即刻將手中的針筒直接插入他的胸膛,將強心針注入盡可能接近心臟的地方。這一刻,我清楚地看到顧而已的眼皮張了一張,這使我信心倍增,就用力給他按摩心臟,郭醫生則把著他的手腕脈搏,我們跟死神爭奪著顧而已的生命。
就以今天的眼光來看,顧而已也是個大胖子,我竭盡全力按著他的胸膛,想把壓力透到他的心臟,不一會我額頭上就出汗了。我看了看郭醫生,他朝我微微搖搖頭,表示沒有摸到脈搏的跳動。我情急生智,就站起來,背側對著顧而已的身體,讓郭醫生拉著我的雙手,微蹲了身體,一聲“放!”郭醫生兩手一松,我就一屁股坐在顧而已的胸膛上,郭醫生再把我拉起來,我小半蹲了,他又松手,我又一屁股坐在顧而已的胸膛上。我倆是想用我人體跌下去的重量,震蕩他的心臟,雖說是冒了壓斷他肋骨的危險,可是他實在太胖了,用普通的雙手按壓很難達到震蕩的效果。這時邊上的攝影師張永正來替換我,他身強力壯,也跪在泥地上,一上一下地用力按壓顧而已的胸膛。我緩過了氣又來換他。這樣的輪番搶救進行有多久我也無暇顧及,我知道人工急救進行一兩個小時都是不應放棄的。
終于,郭醫生看了看手表,對我低聲說:“讓他安息吧。”
我不顧他的結論,還是努力地按壓著顧而已的胸膛,頑固地對緊閉雙眼的顧而已說:“醒過來,醒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郭醫生又在我的肩膀上拍拍,兩人無言地對視了一會兒,我終于放棄了。不過,我還是跪在顧而已的身邊,用雙手去撫平他頸上麻繩勒過的深深的印痕,我用手繃緊他勒痕附近的皮膚,想讓勒痕變得淺些再淺些……這是我為顧而已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勒痕很深,因為他身體又胖又重,挑擔麻繩不比小手指粗。勒痕淺一點就不那么嚇人,也不那么難看了。事到如今,至少,我要維護死者的體面。我也知道,再遲點做這件事是來不及了,不會有什么效果了。
心力交瘁地回進宿舍,看著桌上的冷粥才想起早飯還只吃了兩口。這時張伐將我的茶杯遞給我,他已經在里面為我泡了滿滿一缸茶。我無言地接了過來,喝了兩口,回過頭去看看泥地上躺著的顧而已的身軀,人們已經取來他的床單覆在他的身上。我把茶缸放回桌上頹然坐下,張伐對我低聲說了什么,我沒聽清,好像是“你已經盡力了……”這個上午,他陪我呆坐著,彼此無言。人們也不來打擾我們,畢竟是發生了這么一件人命關天的大事。
顧而已是頭一天下午從上海下來的。因為大卡車上帶來了伙房的物資,我去幫手卸車,就見到顧而已從車上下來,卡車的鐵梯很逼仄,他一手還提著被頭鋪蓋,看他下車時步履維艱,我在車下就隨手接過他手中的鋪蓋卷兒,他才氣喘著下了車。晚上我從伙房完工回到宿舍,聽說下午開過連隊批斗會了,據說他惡毒攻擊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事又有了新的揭發。我就猜想大概又是那張六和塔下的婚照之事,三對新婚夫妻之中,就有江青唐納在內,這不是早已批斗過查清了的事嗎?怎么又出了新問題呢?
第二天輪早班,當晚我就早早睡下了。到了清晨三點鐘起床出宿舍門,看到遠頭工具間蘆席門里透著光,我就走了過去。拉開門一看,見到顧而已面前一張紙一支筆,低頭坐著。我就輕聲說了句,早點睡吧,都三點了。他抬起頭來看看我,因為大家是兩個部門,彼此不識,沒有什么反應,我就隨手關上門去伙房燒火去了。現在想來,我是顧而已生前見到的與他講話的最后一個人,如果彼此熟一點能說上幾句話,或者我警覺一點留下來多跟他說上兩句,也許,他就不會采取這個極端手段了。記得有人說過,歷史是沒有“也許”的,因此是殘酷的。
過了兩天,無人處時,導演葉明和賀路低聲問我當天護送顧而已遺體去南橋殯儀館的詳情。我說上海來了兩位家屬,一個老太太說是他的岳母,一個小姑娘說是他的侄女。怎么不見他的親生子女呢?大概都插隊落戶不在上海吧。我忍不住又說,那個侄女真漂亮呢。
葉明和賀路就說,找個機會給你們介紹認識一下。我連忙說:“不行,不行!這怎么行,她實在太漂亮了。”兩位導演又說:“至少讓她當面謝你一聲。”我又說:“我無功不受祿,沒把顧而已救回來,哪有顏面讓人家謝我一聲,我是勞而無功啊。”
又過了些日子,大伙不知怎么扯起另一個審查對象自殺的事,其中有一位講了一句:“要是當時小楊在場就好了,一定能搶救得回來。”我在邊上聽了很難過,就一個人悄聲走出了宿舍,沿著泥濘的小道向奉賢海邊走去……
看到白色的排浪向海邊涌來,潮來潮去,我忽然想到:人的生命如同海潮一般,來了又去,去了又來,循環往返,周而復始。如果不是人用暴力去打斷、去干擾,這本來是極富詩意和哲理的事。我在海邊獨自彳亍了很久。
說也奇怪,近四十年過去了,我竟然無緣再與顧而已的這位侄女見上一面。見了面又能說什么呢?不如不見,愿她的青春美麗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