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時我得了重病,是膀胱癌的晚期,在長征醫院開刀,我以為我從此無法上舞臺,擔心能不能再重新唱淮劇。正在那時,我的妻子黃素萍獲得了第8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我高興得不得了,病已經好了一大半了。后來在化療期間,我一邊化療一邊吃藥,演了一個鄭板橋,當時在上海表演時,累得伸手扶墻到后臺,但是我報了第12屆‘白玉蘭’后,很榮幸得了主角獎,把我的病全治好了。”當有著“淮劇皇帝”之稱的江蘇省著名淮劇演員陳德林激動地說完這段話時,臺下掌聲一片,很多觀眾感動得潤濕了眼睛。
這是近日舉辦的第22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獲獎演員名單揭曉暨頒獎晚會上感人的一幕。除了陳德林、黃素萍曾摘得“白玉蘭”外,他們的女兒陳澄則是第14屆“白玉蘭”主角獎得主,此次再度入圍第22屆“白玉蘭”提名。這實在是史上少有的、名副其實的“白玉蘭之家”。在現場,這個幸福的“白玉蘭之家”還為觀眾演唱了揚州小調《板橋道情》。
隔了一天,筆者如約來到他們下榻的賓館采訪,一家三口非常熱情,也連說與筆者“有緣”,因為平日里他們都很忙,能聚在一起的機會很少,連最近一次的春節也沒碰面。此次“白玉蘭”頒獎晚會閉幕后,陳德林、黃素萍夫婦本要趕回泰州,但特地為了本次采訪改了車票,多留了一天。因此,筆者也有幸走近了這個“淮劇之家”。
淮劇是他們的“紅娘”
“我對上海這座城市很有感情啊。1978年,我到過上海淮劇團,1987年我們夫妻兩人又加盟上海淮劇團,我覺得上海最大的特點:一是專家多;二是上海的觀眾比其他地方都熱情瘋狂。”陳德林率先有些激動地說了起來,聲音宏亮。
1945年,陳德林降生于古城泰州的一個貧苦之家。懷著對淮劇的無限熱愛與憧憬,十多歲時陳德林就跨入了泰州藝術劇院戲劇學校的大門,學起了淮劇,之后來到泰州市淮劇團,很快脫穎而出。1978年,在泰州已是頂梁角兒的陳德林赴上海淮劇團進修,結識了當時淮劇界最具影響力的旗艦性人物筱文艷。
“當時我覺得淮劇傳統的生腔極為粗獷,細膩不夠。之前有一種老觀念就是小生說話要硬氣,其實他們沒有懂,小生也是美的,談情說愛的戲,怎么可能扯著大嗓門呢?”陳德林回憶道。為此,他大膽向筱文艷提出了拜師的請求。見其一片至誠,筱文艷破例收了這個男徒弟。于是,陳德林努力學起了筱派唱腔,同時嘗試著將旦角的女聲唱法糅進自己的演唱中,并融入許多新的音樂元素,令人耳目一新。然而,這種對淮劇生腔打破傳統的改良,在最初階段受到了種種質疑,有人認為這是“娘娘腔”。不過,對于一種藝術流派而言,觀眾才是權威的評判者,陳德林的唱腔很快流傳開來,在觀眾中形成了“陳氏唱腔”旋風。一位有著近60年觀戲經驗的老戲客不無感慨地對陳德林說:“如果說過去聽梅蘭芳的戲等于是抽鴉片,聽程硯秋的戲等于是打嗎啡,那么如今聽你陳德林的戲,也等于喝了一杯香濃咖啡,讓人興奮。”專業劇團的生角演員也喜歡向陳德林唱法靠攏,出現了“十生九陳”的現象。1984年,劇作家喬國凡曾撰文評價陳德林唱腔是“淮劇的輕音樂”;1993年4月,南京出版社出版了《陳派唱腔選》,這是建國后為淮劇演員出版的第一部個人戲劇音樂書籍。出版社在出版的前言中寫道:現階段淮劇的生角唱腔,幾乎進入了一個陳德林時代。據不完全統計,陳德林出版的音像制品已超過300多種,他也曾獲得過中國唱片公司頒發的磁帶銷量最大獎。
“‘陳派’這個流派的創立,也離不開我的夫人。”陳德林深情地望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夫人,繼續說道:“她與我舞臺搭檔48年,合演了60多臺戲。她的耳音和樂感令我傾慕,她善唱而又識譜更可自行創腔的能力,更讓我信服。不少唱段都是晚上我創腔、她記譜一同完成的。”
黃素萍與陳德林同是泰州人,同一年生。在劇團里,他們從相識、相知到相愛,淮劇的夢想將他倆牢牢地拴在了一起。黃素萍的表演融匯了京劇程派的沉穩凝重,尚派的挺拔俏麗,演唱又有著筱派的淡雅抒情,同時以挺拔秀美、質樸高雅的藝術個性自成一格,形成了“黃氏唱腔”,傾倒了一大批觀眾。花旦、小旦、青衣、老旦、彩旦,黃素萍行行都能拿得起,不論跑丫環、演主角,她都一絲不茍,而且她的勤奮、肯吃苦也是圈內聞名。在排演其成名作淮劇《小燕南歸》時,因排練辛苦,她瘦得連嘴巴都塌下去了,為了達到特定的化妝效果,黃素萍想起了“打腫臉充胖子”之法,捏嘴巴搧雙腮,待腮幫紅腫隆起了,趕緊抹油彩。后來演出獲得極大的成功。
“我們夫妻感情一直很穩定很和睦。為什么?因為我們都很愛戲劇,有共同的追求,而且這么多年我們一直你追我趕,互相促進互補。”黃素萍說道,一臉祥和幸福的笑容。
“白玉蘭”——戰勝病魔的“神藥”
在上海,陳德林吸取了非常豐盛的養料,同時也在這里走了一趟“鬼門關”。1997年,陳德林突然發現尿血,嚴重時所有的尿都是紅色。診斷出來是惡性腫瘤膀胱癌,而且是癌癥晚期。在上海的恩師筱文艷的推薦下,他來到上海的長征醫院住院治療。
“在這樣的時刻,作為妻子,我理應去上海陪護,可是他卻以黨支部書記的身份‘命令’我駐守劇團,為了保證劇團免受重大的經濟損失,更為了不使已購得戲票的觀眾失望。”黃素萍回憶感嘆道。當時,擔任泰州市淮劇團團長的陳德林正嘗試帶隊搞自負盈虧,在編人員不拿國家一分錢,全靠市場養活。
“這個病應該我得,因為我吃東西不注意,由于演出繁忙也經常憋尿,積勞成疾。”對待疾病,陳德林很樂觀,但讓他擔憂的是可能會永別舞臺。不過,沒有陪護在旁的妻子卻給陳德林帶來了“神藥”——第8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妻子的獲獎,陳德林非常激動也暗暗有了壓力,不甘示弱的陳德林又有了再上舞臺的自信與動力。
手術以及40多天的強化治療后,陳德林又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泰州市淮劇團,在后續治療期間,他一個月4次奔波在泰州與上海之間。上午乘汽車快速而上,灌療結束后當晚改乘輪船慢速而下。當接到市文化局的指令“排好新戲《板橋應試》”時,愛戲如命的陳德林全然不顧醫生提出的“慎待演出,靜養三年”的忠告,果斷地接下了飾演鄭板橋一角的重任。為了演好戲,他邊吃中藥,邊堅持鍛煉,日復一日地練習跑步,加速體力的恢復。那個階段,陳德林時而累得兩眼發黑,不得不伸手扶墻到后臺,在臺上唱演時,大汗淋漓,上氣不接下氣,但是他以樂觀態度和堅強毅力堅持了下來。《板橋應試》獲得了極大的成功,獲得眾多的大獎,其中包括2001年度第12屆上海“白玉蘭”戲劇表演藝術獎主角獎。
“我覺得他們那個年齡、那種成就當時也可以報‘梅花獎’的,但是因為之前他們很少參加活動,影響力不夠,沒有機會報。后來他們一直創造機會到上海來演出,積累了一大批觀眾。我覺得‘白玉蘭獎’有一個好處是,海納百川,只要到上海來,各種劇團都可以報名參評。”女兒陳澄在一旁補充道。
“我經常聞醫院里的麻藥味,如同聞家里的麻油味。”陳德林笑著調侃道。12年時間,他開了6次刀。然而,一個接一個的榮譽與光環,給了這個病魔纏身的患者極大的精神力量,硬是創造了生命的奇跡。
“有人說我這輩子很苦,出生時家里也比較貧苦,三歲沒有母親,二十歲死去父親,后來在劇團里演出的時候呢,沒有國家撥款,全都靠自己努力帶領劇團走向市場。有人總結我是全國一級演員中最辛苦的,演出場次最多的時候,一天要演5場。但是我不覺得苦,我反而覺得這是我最大的幸福,如果沒有市場給我那么多的鍛煉,幫我培養市場意識,我不可能搞那么多的戲,沒有那么多的戲,就不可能創作出那么多的曲調,沒有那么多的曲調也不可能成為一個流派。”陳德林爽朗地笑著說道。
女兒是最好的作品
在戲劇界,創新不易,同時很多新戲都走入臺上熱鬧一時很快冷置倉庫的怪圈,但是陳德林、黃素萍不同,他們幾乎每年排出一至兩臺新戲,而且這些戲大都流傳至今。陳德林的《牙痕記》《劉貴成私訪》《板橋應試》等,黃素萍的《趙五娘》《蓮花庵》《天要落雨娘要嫁》等,兩人的代表作有一長串,其中很多唱段都是一線流行的淮劇曲調,且是大獎賽的熱門選段。
不過,他們認為最好的作品還是女兒——陳澄。
在沒有任何人傳教的情況下,于耳濡目染中,5歲時陳澄就已經將一曲難度較大的【淮調】唱得有模有樣,有板有眼。10歲時,她被父母帶去上海參加了上海第46期星期天廣播演唱會,在與淮劇名家肖文艷、何叫天、馬秀英等同臺演出時,穩穩當當地將一首近200句唱詞的《趙五娘》【自由調】唱得滴水不漏,完全繼承了父母的藝術因子。
在陳澄眼里,陳德林既是父親,又是一個要求嚴格有時甚至過于嚴厲的長者、老師。十五歲那年,陳澄來到鹽城魯迅藝術學校學習戲表專業。5年的學習生涯中,勤奮學習的同時,她也曾為同學們常常議論的“戲曲不景氣,學戲沒前途”的話題而彷徨。“在一次寒假回家的時候,我流露出自己的困惑和猶豫……沒想到父親為此而大發雷霆!批評我‘太嬌氣!不能吃苦’。他說:‘一個好演員應該有毅力,有恒心!身為淮劇之家的后代,應該有決心為淮劇爭氣、爭光……’他還命令式地說道:‘明年寒暑假,如果沒有好成績,你就別回家!’”父親的嚴厲督促,也成為陳澄在“魯藝”學習的動力之一,即便在嚴重的變聲期,她也沒有偷懶,一時不能唱淮劇,她就學起了越劇、滬劇、黃梅戲,吸取其他戲劇的養料。5年后,陳澄以優異的成績學成畢業,并進入了江蘇省淮劇團。
淮劇團里人才濟濟,要在劇團立足,勢必要有自己的特色,陳澄開始專研起唱腔,在吸收老一輩的藝術養料的同時,也加入自己的想法,吸引了一批年輕的觀眾,很快在淮劇界小有名氣。對于女兒的成長,作為同行前輩的父母不斷鼓勵,有時也會“潑些冷水”。“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的聲腔走得稍遠了一些,其他人都說好啊,有自己的東西是好事,但是我媽媽就提出來,‘你必須要補一課,把老藝術家流傳下來的每一段唱腔都要吃透。’在戲校學習的畢竟有限,聽了媽媽的告誡后,兩三年里,我一直都在補課。”陳澄回憶道。
2003年,考慮到泰州市淮劇團因多種原因缺乏旦角,陳德林將陳澄借調到團里,并讓她擔綱《祥林嫂》中富有挑戰性的“祥林嫂”一角。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袁雪芬也特地趕到泰州給予指導,并感動地對陳澄說:“看到你在臺上演戲,我就想到年輕時候的自己,你身上最好的一點就是:大氣樸實。我是大祥林嫂,你是小祥林嫂。”在袁雪芬老師的鼓勵與指導下,陳澄仔細揣摩角色,并進行了創新,獲得了觀眾與專家的一致肯定,榮譽不斷,2003年獲得“第十四屆上海白玉蘭戲劇主角獎”;2004年又獲得“第二十一屆中國戲劇梅花獎”、“首屆紅梅杯獎全國第一名”。
除了《祥林嫂》,新版《太陽花》《一江春水向東流》《嗩吶聲聲》等也讓陳澄獲得了很多殊榮。剛出道時,為了吸引觀眾,劇團往往打出“陳德林的女兒陳澄”的長串名字,不過后來漸漸地,陳澄形成了“陳派澄腔”的獨特魅力,不需要再借父母的“光”。陳德林笑著回憶道:“以前每次來上海演出,謝幕后觀眾總是不肯走,都要我加唱,然而有一次,我以為觀眾又要我加唱,我就上去了,結果觀眾大喊,不對,要陳澄唱,啊呀,我一聽,趕緊讓陳澄上臺。被觀眾轟下臺,這是第一次,但我高興得不得了。”
一對比翼雙飛的淮劇傳承人
“種種榮譽使我在后來的藝術道路上逐漸走得很順暢,但是,在拼搏奮斗之余,我會一次又一次地想起屬于自己的那個溫馨的‘小家’……”陳澄感慨道。這個“家”包括:父親的嚴厲,在演出期間,不準她多說話、出去玩以保護嗓子和精力;母親的關愛,不斷挑刺提醒;還包括丈夫的協助。很幸福的是,陳澄不但繼承了父母的藝術細胞,也擁有了一段與父母一樣志同道合、比翼雙飛的婚姻。
陳澄與先生陳明礦在戲校相識,在江蘇省淮劇團戀愛,在泰州完婚。“在‘泰淮’的幾年,父母用皮鞭‘抽’我前進,在‘省淮’我先生拿著鞭子‘抽’我前進。”陳澄笑著說道,“明礦為人熱誠,勤奮好學。10多年來,他更是增強了讀書學習的興趣,具備了提升理論自覺的內在要求,并且常常以此影響著我。作為一名陳派小生演員,他在事業上也是十分努力、上進的。多年來,我之所以能在藝術創造中取得一些成就,這與明礦對我的幫助與支持是分不開的。在我努力拼搏的這幾年中,他不但在為自己的事業而奮斗,同時還擠出不少時間來給我們的兒子。寶寶兩次住院,他怕我操心,甚至都沒有告訴我,自己一個人在醫院奔跑忙碌,為的是讓我不分神地鉆研藝術。在我參加‘梅花獎’評比期間,明礦更是盡心盡責地包攬了許多事務性工作。我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支持我,為了減輕我的精神壓力。這是我同行的丈夫給予我的最大安慰!而且,明礦自己也是個出色的演員,在我所參加的近二十次的大小藝術賽事中,明礦要不就是我的同臺好搭檔;要不就像個記者似的,手持相機為我留下一個又一個藝術鏡頭;我倆曾多次雙雙獲獎,同時載譽,在省淮大院住宅區內,我倆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恩愛夫妻。”
對于這位女婿,陳德林也是很賞識,并且對之早有關注。“陳明礦的唱,是他藝術上的強項,嗓音很脆很亮,且富彈性,而且出口就是濃濃的‘陳派’味道,原來在戲校上唱念課時,主教老師所選定的教唱曲目就是我陳德林的唱段。直至他進入‘省淮’,在對我‘陳派’唱腔藝術的傳承與發揮上,更是神韻兼備,分寸得當,并從一味的模仿上升到有所創造。我覺得,他也完全有實力競爭‘白玉蘭獎’、‘梅花獎’。”陳德林說道。如今陳明礦擔任江蘇省淮劇團的團長,擔子也很重。
多年來,陳德林一直用心輔助女兒女婿。他的良好意愿曾遭到“炮轟”和責難,有人說:“陳德林想搞‘世襲’制的家天下,妄想一家人獨霸淮劇團。”;也有的說:“再好勝要強也不能這樣私心太重,戲總不能給陳家一家子唱,飯總不能讓陳家一家子吃。”不過,“鐵漢”陳德林自有其堅持的理念,為了淮劇事業的發展,堅持薦賢不避親。
如今已經退休的陳德林、黃素萍夫婦“退而不休”,依然參與演出、做評委、教授徒弟等。而陳澄、陳明礦已成為淮劇界的青年領軍人物,好戲不斷。“有人說戲劇不好,我卻認為關鍵不是戲劇不好,而是戲劇工作者做得怎樣。沒有低微的職業,只有低微的人,這是我總結的經驗。我覺得我這輩子很幸福。我們一家都很愛淮劇,若再有來世,我們一家還要唱淮劇!”陳德林動情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