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宗是中國本土化佛教的典范,唐初形成并流傳至今,成為中國佛教宗派中傳播范圍最廣、持續時間最長、影響最為深遠的一派。唐末五代時期,禪宗曹溪一脈衍生了“五家七宗”的繁榮局面,使禪宗成為中國漢傳佛教的主體,對于當時社會的思想和佛教的未來走勢都帶來了歷史性的變革。南宋初年,國家政權動蕩、戰爭不斷,但禪宗在自身求變內化和受世俗政權扶植的相互作用下,一掃北宋末年宋徽宗“重道輕釋”的歷史窘狀,再次活躍起來,成為唐末五代之后又一個相對興盛時期,但同時又走向頹勢,值得深刻反思。
一、南宋禪宗的相對興盛
從傳播區域的分布來看,南宋禪宗的道場繁盛、集中,多聚集于浙、蘇、閩、贛等省份,同時輻射川滇、兩廣地區。在南宋政權穩固之后,政府為加強對僧眾的管理,在禪宗聚集較為集中區域,實行禪院“五山十剎”的寺區劃分布局,其實質是政府通過管理這些傳禪中心來控制整個佛教叢林。南宋時期,禪宗的對外傳播主要以這些寺院為基地;南宋時期著名禪師弘法、傳教、修禪、授徒也多在上述區域,這更加彰顯出南宋禪宗道場分布集中、緊湊的區域分布形態。
從禪宗內部宗派演變來看,南宋禪宗是臨濟宗與曹洞宗的天下,其他禪宗宗派則顯頹勢,故有所謂“臨天下,曹一角”的格局(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439頁)。南宋禪宗中的臨濟宗分為黃龍派和楊岐派,黃龍派在北宋末年開始衰落,但黃龍慧南禪師(1002-1069)的七世法孫日本僧人明庵榮西(1141-1215),于1191年嗣法于黃龍派高僧虛庵懷敞(1120-1195),回國后創立日本最早的禪宗--臨濟宗,揭開了臨濟禪在海外傳承的先河。楊岐方會(992-1049)三代法孫佛日克勤(1063-1135),著有《碧巖錄》十卷,在南宋禪宗中影響極大,其弟子大慧宗杲(1089-1163)和虎丘紹隆(1077-1136)兩支最盛,南宋有影響的禪師大多出自二人法系。曹洞宗在芙蓉道楷(1043-1118)的弟子丹霞子淳(1054-1119)和真歇清了(1097-1152)之后大興,其后真歇清了的三代法孫天童如凈(1162-1228)的嗣法弟子日僧道元(1200-1253),回國后創立日本曹洞宗。總之,南宋禪宗的內化興盛多出于臨濟與曹洞兩宗,兩家法脈分支,源流悠長,并傳播海外,奠定了元明禪宗的傳承主體。
從禪宗典籍的種類來看,呈現多樣化發展趨勢。如祖琇的《隆興編年通論》、《僧寶正續傳》,本覺的《釋門通鑒》,悟明的《聯燈會元》和普濟的《五燈會元》等禪門史書。宋代禪僧的佛教史學著述豐富,為后世佛史之創作提供了大量的珍貴史料,兼可補正史之不足(馮國棟《宋代佛教史學略論》,載于《史學史研究》2005年第2期,第6l頁)。此外還有大量的禪師語錄、公案流傳下來,如《大慧普覺禪師語錄》30卷、《密庵和尚語錄》1卷、《宏智禪師廣錄》9卷、《如凈和尚語錄》2卷、《天童山景德寺如凈禪師續語錄》1卷等語錄和公案集《佛果圓悟禪師碧巖錄》10卷等。這些典籍的編輯刊刻,對于禪風的盛行起了促進的作用。
從與世俗社會的關系來看,南宋禪宗彰顯出濃厚的護國色彩。彭樹智先生在《松榆齋百記--人類文明交往散記》一書中談到,“宗教在本質上是不同民族精神文化的象征,不能擺脫民族文化的內容,同時宗教也給民族文化以重要的影響”(彭樹智《松榆齋百記--人類文明交往散記》,西北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91頁)。兩宋之際,民族矛盾激化,忠君愛國思想既成為當時的思想綱領和道德標準,又不可避免地在佛教中有所反映,這成為影響南宋禪宗變化的最持久的一個因素。例如禪宗史上有著“百世之師”、“臨濟中興”盛譽的大慧宗果就在《示成機宜(季恭)》中提出了與儒家倫理一致的“菩提心即忠義心”的命題,“菩提心則忠義心也,名異而體同。但此心與義相遇,則世出世間一網打就,無少無剩矣。予雖學佛者,然愛君憂國之心,與忠義士大夫等。”(《大慧普覺禪師語錄》卷二十四)另外,乾道四年(1168)孝宗召杭州上天竺若訥法師,帶領五十名僧侶入禁中內觀堂,行護國金光明三昧;淳熙二年(1175)又詔建護國金光明道場,眾僧高唱“保國護圣,國清萬年”(潘桂明《中國佛教思想史稿》第三卷,江蘇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70-71頁)。這些史實反映出南宋禪眾的護國思想既是當時漢民族對于少數民族入侵的民族情感的集中爆發,同時也是佛教在三教融合歷史背景下貼近世俗政權的深刻反映。
從當時修持禪風的體系來看,禪宗開始由“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轉變為以闡揚禪機為核心,“不離文字”的新禪風;禪宗的主流歷來是“教外別傳,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其中的“教外別傳”是指以心傳心,重視內證自悟的修持禪風。在具體的修持中,文字不能準確具體、形象深刻地闡釋、表達禪悟中的精神狀態、心理體驗和終極境界,所以“不立文字”為歷來修禪者所推崇。當中國禪眾開始由崇尚佛經典籍到重視祖師的語錄公案之后,“不離文字”開始成為主流禪風。大量公案語錄的出現,形成了區別于默照禪的文字禪,“不立文字”的禪宗走上了文字化的道路(洪修平《中國佛教文化歷程》增訂版,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24頁)。禪宗的“不立文字”與“不離文字”的禪風其實是相對而言的,共同存在的,只是各個時期的側重有所不同。實質上禪家運用語言“不離文字”是以“不立文字”為原則的(方立天《尋覓靈性:從文化到禪宗》,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23頁),這反映出中國禪宗直覺證悟與語言文字相交織的歷史演變過程。
二、南宋禪宗的危機反思
南宋禪宗隨著政權的穩定而呈現出相對興盛之勢,但就社會層面而言,禪宗的問題卻層出不窮,這也從側面表明了中國漢傳佛教在隋唐鼎盛之后的整體頹勢。
首先,僧眾的素質問題。禪宗的叢林經濟在五代之后得到巨大膨脹,特別到了宋代,受商品經濟發展、貨幣資本滲透的刺激,寺院經濟客觀上影響了僧眾的如軌清修,使得“以清貧為恥,以厚蓄為榮”的風氣嚴重腐蝕了僧眾的素質;而鬻牒制度的繼續推行,使得原本作為榮譽象征的紫衣、師號成為明碼標價的交易,由此導致叢林內部的僧眾素質普遍下降。
其次,輕視佛教經典,禪思想創新不夠。南宋時期,禪宗為中國漢傳佛教的基本走向奠定了基礎。但與此同時,禪林整體上以歷代祖師語錄和有爭議的公案為修持依據,以及對佛教經典的輕視和禪思想的僵化,都嚴重阻礙了禪宗的創新和新思想的出現。南宋時期雖有大慧宗果、宏智正覺等高僧的“看話禪”、“默照禪”等新禪法的出現,但禪宗整體上日漸衰落,后人的“說法”、“語錄”也不過是不斷重復前人的語句而已。
第三,封建專制下的沉重賦稅。南宋時期國家財政緊張,除自身消耗外,還有沉重的“稱臣進貢”的經濟壓力。佛教寺院便成為征收稅賦、擴大政府收入的重要場所。佛教寺院與世俗土地所有者一樣,必須承受封建國家的二稅,即夏稅和秋稅,同時還有隨時而至的“和糴與和買”的征斂壓迫和科配等肆意騷擾。僧人往往變相成為寺院叢林經濟的直接勞作者,而忽視了自身修禪的本業。
第四,禪宗內部政治色彩濃厚。臨濟僧人佛日克勤、大慧宗呆,上天竺若訥、靈隱慧遠、德光等禪門名僧,都與上層統治者保持著密切的聯系。禪宗內部政治氛圍的轉濃,不但激化了禪宗內部的派系斗爭,而且限制了禪宗固有的自由灑脫精神的發揮,所以雖然迎來了禪宗一時的隆盛,但從長遠來看,卻成為禪宗缺乏生機以致衰落的重要因素(李利安《明末清初禪宗的基本走向》,載于《中國哲學史》1999年第3期,第72頁)。禪宗濃厚的政治色彩,既破壞了禪宗內部嚴謹的修持環境,也不利于禪門思想的創新,遺留下嚴重的弊端。
縱觀禪宗在南宋時期的發展軌跡與演變特征,可知禪宗對中國漢傳佛教乃至整個東亞佛教文化的發展歷程都產生了重大影響。所以,研究南宋禪宗的發展演變史,便可在宏觀上重新理解和思考中國漢傳佛教歷史趨勢。同時,深刻思考和研究南宋禪宗的基本走向,對于了解中國漢傳佛教的整體發展狀態,以及佛教在當今社會心靈涵養、價值培育、生命慰藉、道德建構等領域的復興都有著重要的參考價值。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東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山東省煙臺市魯東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碩士研究生,郵編264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