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所是人的生活、休憩之所,也是文人的讀書之所。明朝人文震亨在《長物志》中曾寫下這樣一段話:“居山水間者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吾儕縱不能棲巖止谷,追綺園之蹤而混跡廛市,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臺具曠士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又當種佳木怪籜,陳金石圖書,令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游之者忘倦,蘊隆則颯然而寒,凜冽則煦然而燠。若徒侈土木、尚丹堊,真同桎梏樊檻而已。”
這段話將居山水之間作為第一選擇。在文震亨看來,如果一時做不到這一點,那么所居之地也一定要把它安排布置得有山水風味,使得“居之者忘老,寓之者忘歸,游之者忘倦”。這種對居所的選擇與要求,大致上代表了古代文人的居所生活理想。這樣的理想,既出于人的自然本性,也與歷史上士人的隱逸有很大關系。
儒家創始人孔子說過“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孟子也說過:“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文人得意時仕,失意時隱。漢魏六朝,隱居成為一時風尚,隱士之多為歷代之冠。被稱為“千古隱逸詩人”的陶淵明,他在那篇《飲酒》第五的詩中寫道:“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這首詩超凡脫俗,自道其樂,充滿了對隱居生活的贊美之情。詩中那種美不勝言的恬適愜意,雖然更多來自脫離官場紛擾惡濁后的心理感受,但也毫無疑問來自于自然清新,充滿生趣,能夠放松心情的居所環境。
明人陳繼儒說:“談山林之樂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言下之意是,要真正得到山林之趣,必須有山林生活的體驗。那么,山林生活是不是真的有那么多樂趣呢?回答是肯定的,請看宋人羅大經在《鶴林玉露》中一段描寫他山林生活的文字:
唐子西詩云:“山靜似太古,日長如小年。”余家深山之中,每春夏之交,蒼蘚盈階,落花滿徑,門無剝啄,松影參差,禽聲上下。午睡初足,旋汲山泉,拾松枝,煮苦茗啜之。隨意讀《周易》、《國風》、《左氏傳》、《離騷》、《太史公書》及陶杜詩、韓蘇文數篇。從容步山徑,撫松竹,與麛犢共偃息于長林豐草間。坐弄流泉,漱齒濯足。既歸竹窗下,則山妻稚子,作筍蕨,供麥飯,欣然一飽。弄筆窗間,隨大小作數十字,展所藏法帖、墨跡、畫卷縱觀之。興到則吟小詩,或草《玉露》一兩段,再烹苦茗一杯。出步溪邊,邂逅園翁溪叟,問桑麻,說粳稻,量晴校雨,探節數時,相與劇談一餉。歸而倚杖柴門之下,則夕陽在山,紫綠萬狀,變幻頃刻,恍可人目。牛背笛聲,兩兩來歸,而月印前溪矣。味子西此句,可謂妙絕。然此句妙矣,識其妙者蓋少。彼牽黃臂蒼,馳獵于聲利之場者,但見袞袞馬頭塵,匆匆駒隙影耳,烏知此句之妙哉!人能真知此妙,則東坡所謂“無事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百四十”,所得不已多乎!
這則筆記記述了作者在春夏之交的一段山居生活。這里雖地處深山,卻充滿了山鄉特有的景致與野趣,入目的是蒼蘚、落花、松影;入耳的是鳥聲、泉聲、笛聲;入口的是泉水、苦茗、筍蕨;而人心的則是活在世上的愜意與滿足。這里雖飲食起居簡淡清苦,卻給人以快樂輕松,興來讀書習字,賞畫吟詩;興盡出步溪邊,與山翁閑話桑麻。全文處處顯示著作者心情上的隨意與行動上的從容,以及那一份了無拘束的瀟散超逸。這樣的生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古代文人的某種生活理想,表達了他們對自然、對寧靜平和生活的熱愛,又暗寓著對現實社會的某種不滿乃至批判。為什么文人們對山林之趣與鄉野之樂情有獨鐘?因為自然是豪宅大院之美與錦衣玉食之樂為一般文人難以企求,但更主要的則是在文人們看來,那樣的生活不過是一種世俗之樂,而山林鄉野才是他們真正能夠放縱精神的樂園。在這樣的地方,不見了官場的爾虞我詐,沒有了世俗的紛煩嚷擾,不必再發“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牢騷,正可以進入一種忘我的、天人合一的境界。于是他們便將這種生活詩意化,通過文字營造出一個恬適淳樸,充滿野趣,又不乏詩文翰墨之樂的世外桃源。其實,實際的山林田園生活未必就真的那么舒適優美,詩文中的那種舒適優美更多的來自于他們放松的、愉悅的心境,還有手中的生花之筆。元人陶宗儀看了這段文字后說:“余家天臺萬山中,茅屋可以蔽風雨,石田可以具嬗粥,雖行江海上,而泉石草木之勝,未嘗不在夢寐時見也。偶讀盧陵羅景綸大經所著《鶴林玉露》……余蓋亦知此妙久矣。風塵鴻洞,豺虎咬人,幾賦歸與之詩。計無所得,又未知何日可以遂吾志也。掩卷為之三嘆。”對羅大經的生活充滿了艷羨神往之情。可以這樣說,讀過羅大經筆記不產生艷羨之情的不多,尤其是在官場經過一番摸爬滾打弄得身心交瘁的士人,這樣的山居生活實在是對精神創傷的最好撫慰與療治。即使一時無法做到,也必然會“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山水之居由于道路交通的原因,常常與世俗社會處于一種半隔絕狀態,長居這樣的地方,必然會給生活帶來諸多不便,也會因此產生不可排遣的寂寞。縱觀歷史,選擇長期隱居的文人,常常有政治上的原因,他們對山水之居的環境并不特別在意,目的只是隱藏自己。而一般的文人選擇山水之居,更多只是為了享受山水的那一份自然清新與爽心悅目。山水之樂與出塵之想是這類文人向往山水之居的兩大原因,因此,他們的山水之居,往往選擇在離城市或集鎮不遠、又有林木泉石之勝的地方,居住的時間也以短期為多,期間照樣會友或出游,否則難免單調乏味。明末散曲家施紹莘的《西佘山居記》,寫的就是這樣的生活:
予性苦城居,頗樂閑曠。己未冬,居家泖西,而每歲春秋,必來山中,或侵尋結夏,至十月而歸,而梅花時又遄至矣。居山中,雨不出,風不出,寒不出,暑不出;貴客不見,俗客不見,生客不見,意氣客不見,惟與高衲、羽流、相知十數人往還。有見訪者,殺雞為黍而食之,無珍肴,家常五品而已。凡四時風景及山水花木之勝,皆譜撰小詞,教小童歌之。客至,出以侑酒,兼佐以簫管弦索。花影杯前,松風杖底,紅牙雋舌,歌聲入云,亦甚足為耳輪供養矣。更作一釣船,日“隨庵”。風日和美,一葉如萍,半載琴書,半攜花酒,紅裙草衲,名士隱流,或交舄并載。每歷九峰,泛三泖,遠不過西湖、太湖而止。所得新詞,隨付弦管,興盡而返,閨門高臥。有貴勢客強欲見者,令小童謝日:“頃方買花歸,茲復釣魚去矣。”此則予居山之大凡也。
施紹莘有俊才且懷有大志,但屢試不第,于是以一種多少帶有頹廢色彩的態度來對待生活。他在西余山建了一座別業,并于山坳水涯遍植松、竹、桃、芙蓉、牡丹等花卉樹木,春秋兩季攜侍姬居留其間。他喜歡西佘山,與他科場不得志有一定關系,但“四時風景及山水花木之勝”無疑是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他的“四不出”,追求的是一種“閑曠”生活之樂,而“四不見”意在向世人顯示一種清高之態。他雖然山居,但并不自我封閉,依然與方外人士和知交往還,又常泛舟湖上享游賞之樂。這樣的生活看似“閑曠”,實際上也是對科場失意的一種補償與排解——當然,這樣的生活需要錢財的支撐,非窮書生所能企望。
自陶淵明以后,歷代寫山水之居的詩文不勝枚舉,且往往寫得清新脫俗,情辭并勝,具有極強的感染力和誘惑力。山水本身的宜居環境與詩文對它的渲染,使得山水之居成為古代文人士大夫的一種生活向往與精神向往。
作者:浙江省紹興市高等教育自學考試辦公室,郵編3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