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宗羲(1610-1695年),字太沖,號南雷,晚年自稱梨州老人,時人尊稱其為梨洲先生,浙江余姚人。黃宗羲是學術界研究的一個熱點,資料汗牛充棟,觀點很多。在黃宗羲的定位問題上,更是聚訟紛紜,主要有以下四種觀點:
一是認為黃宗羲為啟蒙主義者,這一派的源頭很早,清末梁啟超、劉師培等人已有此思想,梁啟超將黃宗羲與盧梭相提并論,劉師培更是認為“其學術思想與盧騷同”,這種觀點影響很大,后來侯外廬、蕭蔻父等人接受了此種說法。二是認為黃宗羲的思想經歷了由心學向氣學轉變的過程,如錢穆等人。三是將黃宗羲定位為心學家,否認黃宗羲由心學向氣學轉變,主要代表作是劉述先的《黃宗羲的心學定位》。第四,學術界近些年有學者以“工夫本體論”看待黃宗羲,如楊國榮等即認為本體并不是表現為先天之存在,而是隨著工夫的展開而逐漸形成的。
前輩學人們的觀點各有其論據支撐,孰是孰非不能簡單下一定語,筆者以為從黃宗羲一生的治學經歷來看,黃宗羲的思想有不同的發展階段,從這里或許可以得到一些啟發。
黃宗羲一生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其后人黃炳垕說:“(黃宗羲)初錮之為黨人,繼指之為游俠,終則至于儒林,其為人也蓋三變。”從他從事的活動來看,大概有以下三階段:一是崇禎十七年前,奔走于朝堂,為父鳴冤,參加黨社,二是順治六年以前,主要活動是抗清等;三是順治六年以后,基本上脫離了政治運動,著力于學術研究。
這三個階段中,黨人與游俠階段,基本上是為國事奔走,等到黃宗羲脫離抗清運動之后,即“終則至于儒林”時期,方才正式投身于學術研究,這個階段大致從1649年開始,到黃宗羲去世的1695年。而這個階段,從黃宗羲學術思想的演變來看,大致又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1649年至1667年期間。黃宗羲此時主要關注的是政治問題,對中國的政治制度尤其是明代的政治進行反思,而對理學關注的并不多,對理學的一些核心概念的理解也與后來大相徑庭,如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中就明言:“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興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這是赤裸裸的性惡論的調子,與他后來堅掙性善論,可謂是天壤之別。筆者將這個階段視作為黃宗羲的前理學階段。
第二階段,即1667年至1676年,是從《子劉子行狀》到《明儒學案》之前,這一時期,也就是黃宗羲由劉宗周的遺書中,逐步走進宋明理學領域的時期。這一時期的主要著述有《孟子師說》、《子劉子行狀》、《子劉子學言》等,此時“學問必以六經為根柢,游腹空談,終無撈摸”,黃宗羲通過對劉宗周遺書的體會,對于宋明理學中的一些概念有了一些體會,但是這并不像劉述先先生所認為的一樣,以為已經基本上奠定了黃宗羲后來的思想體系,在一些基本問題上的觀點,如對于氣的論述,基本上已經定型。在這一階段,黃宗羲對一些核心概念的理解并未定型,比如理與氣的關系,對比《明儒學案》,這一時期的黃宗羲,強調重視工夫,認為氣是宇宙的起源,反對朱子的“理在氣先”的思路。進而在強調氣的基礎上,把理的存在給取消了,認為“理”是“以其(氣)不紊”而言名之曰“理”,“初非別有一物依于氣而立,附于氣而行”,正是由于過分強調氣,而理則有淪為“名”的傾向,即劉述先所說的“氣一元論傾向”。當然,需要說明的是,劉先生這個說法是針對黃宗羲整個學術生涯而言的,并不是像我那樣只是將“氣一元論”看做是他思想的一個階段,但是雖然有這一層的差別,但是我覺得劉先生這種說法用在這一時期的黃宗羲身上很合適,因此便借鑒了劉先生此種說法。此時的黃宗羲在本體論上,可以視作是氣本論者,但他自己并未意識到,從黃宗羲的整個著作來看,他一直是站在心學的立場上來說話,但此時的他,顯然與心學的路子有大不同,實質上是氣學的思路。筆者將其視為黃宗羲理學的第一階段。
第三個階段,1676年至1695年,代表是《明儒學案》與《宋元學案》兩書。學界一般是將《孟子師說》看做是黃宗羲學術成型的標志,并不再將兩部學案劃開。但理氣觀上,這兩階段卻有著根本性的區別。在理學第一階段,黃宗羲將理看作氣的性質良能,而并不是一個實體的存在。而在《明儒學案》中,理并不只是一個“名”了,黃宗羲意識到了“理”的重要性,對明代學者的“氣”“理”關系的論述都有所反思。這一時期,黃宗羲的思想,已經從“氣一元論”中走出來,理已經被黃宗羲賦予了實體的意義,理與氣的分別也得到論述,二者是“二而一,一而二”的關系了,氣是作為一種實體而存在,理同樣也是一種實體了。這種思想可以視作是理氣相混的一元論。在這個時期,理升格為形而上之實體,雖然它不能離氣,也不能先于氣。黃宗羲此時的思想,較之他的理學第一階段,在理氣觀上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但要注意的是,第一階段的許多思想仍舊被黃宗羲所繼承下來了,如宇宙論上氣為宇宙之本原以及對工夫的強調等。是為黃宗羲理學的第二階段。
學術思想的變化,影響了黃宗羲的學術研究。在他的前理學階段(1649年至1667年),黃宗羲主要關注的是明代的政治與歷史,著述主要包括《行朝錄》、《海外慟哭記》等晚明小朝廷的史實以及《易象數論》、《明夷待訪錄》等書。這一時期的他,對理學概念并無深究,將人性視作是自私自利的,這與后來兩階段對人性的詮釋全然不同。
1667年后,黃宗羲轉向理學研究。這種學術的轉向很明顯的體現在他的理學研究之中。在黃宗羲理學的第一階段(1667年至1676年),其主要的理學著作有《子劉子行狀》、《子劉子學言》以及《孟子師說》等。這一時期,黃宗羲為氣一元論者,這時,他的理學批判主要集中在對朱熹“理氣二元論”上(朱熹是否為理氣二元論,尚存爭論,但黃宗羲認為朱熹是),反映出一元論與二元論的矛盾。他批評朱熹將理視作為實體的做法,認為宇宙之間只有氣,理只是氣的功能。這種宇宙論、本體論上的一元論,延伸到了人性論上。張載程朱用“天地之性、氣質之性”來解釋人性善惡的問題,將天地之性視作天理,氣質則有清濁之分。黃宗羲認為這種做法也是將理氣割裂,因此反對這種說法,他認為,只有氣質之性的存在,性在氣質之中,理不能離氣而獨自存在。
在黃宗羲理學的第二階段(1676年至1695年),由于他的理學思想由氣一元論向理氣相混的一元論轉變,導致他在理學研究上的態度也發生了很大的轉變。這一時期,黃宗羲在理學上的著作主要有《明儒學案》。(《宋元學案》一書,黃宗羲僅是完成其框架,具體內容則經多人之手,并且,此書之完成乃在黃宗羲去世之后,因此此書之觀點未必盡合黃宗羲理學第二階段之思想,書中多引用黃宗羲在第一階段之觀點。)
在這一階段,黃宗羲在理學批判上,由第一階段對理氣二元論的批判轉向對氣一元論傾向的批判。在黃宗羲看來,王門主流中的王畿、錢德洪、鄒守益以及歐陽崇一等人,是“認氣為理”,否認“未發之中”的存在。而這些,其實就是黃宗羲在其理學第一階段的觀點,因此這一階段可以看做是黃宗羲對自己理學第一階段的批判。而對“工夫即本體”的觀點,黃宗羲也進行了反思。在《明儒學案》中,黃宗羲一方面表示,“工夫即本體”的觀點并無問題,這個觀點正顯示了工夫與本體相互依存而不離;另一方面,又認為這句話容易誤導學者,使得學者“只在事上磨練”,不知從“良知”上用功,導致將“工夫”視作“本體”的錯誤。黃宗羲批評王門主流的“認氣為理”,“只在事上磨練”,而對被王門主流所排斥的聶豹卻大加贊賞。聶豹主張“歸寂”之說,認為“未發之中”存在,學者應該直指良知本體去修養,而不能只是在事物上做工夫。這種觀點被王門主流排斥,而黃宗羲卻認為,聶豹的這個說法正是體悟了王陽明的良知之說。
黃宗羲的學術生涯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即前理學階段、理學第一階段以及理學第二階段。在其前理學階段,黃宗羲主要關注的是政治現實問題,對理學關注的不多。1667年之后,黃宗羲的學術研究轉向理學研究,經歷由氣一元論向理氣相混的一元論的轉變。理由氣的性質良能向實體的存在轉變。這種轉變影響了他對理學的批判,黃宗羲由開始用氣一元論批判朱熹的理氣二元論,轉向用理氣相混的一元論批判氣一元論的傾向,批判王門主流中“認氣為理”的傾向。
作者:陜西省西安市西北大學中國思想文化研究所碩士研究生,郵編7100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