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的一天,正好沒課,早上起得比較晚。窗外不知從哪里傳來一聲聲布谷的歡叫,聽著悠遠而又清晰。布谷布谷,直觸我的心扉,打開我塵封已久的記憶。我心中不覺一震,不聞布谷已久矣。我在心中默默地想著,這聲音多么親切,親得就像當年在外婆的土房子里。
記得小時候,我常被父母送到外婆家一住就是多日,外婆家的記憶就成了我兒時的印記。而今天我卻在這大城市里聽到了那久違的布谷叫。時過境遷滄海桑田,我已住在了高樓林立的西安,聽到這布谷叫,外婆當年的小村莊在記憶里還是那么清晰。外婆已故,物是人非,那久遠的記憶卻一樁樁一件件伴著那清遠的“布谷聲”,像一幅幅畫面浮現(xiàn)在我的腦際。
那是渭河北岸的一個小村莊,因河流南退,北岸形成了一個夾灘,我的外婆常常帶我去夾灘的田里。那里距渭河近,水很充沛,水車旁的井臺是我兒時最快樂的地方。流水清清,水車嘩嘩,地里的瓜果蔬菜總讓小孩子們眼饞。在這兒混得久了,看井的大人們還會給我摘個嫩黃瓜。吃著黃瓜等著外婆,望著河對岸的驪山,遐想就像河里的水,流啊流,流到那不知道的天邊。井臺邊那高大的皂莢樹永遠是洗衣女的依賴。你看拿著鋤的婦女,總也不忘帶一盆衣物,在休息時打幾個皂莢當肥皂,洗出的衣物又凈又亮。而這時我最擔心的是她們打壞了樹上的布谷鳥巢。
清晨,布谷鳥從水邊飛到這夾灘岸上的柏樹林,飛到我外婆家門前的皂莢樹上。這時一鳴百應,形成一片“布谷”的聲浪,遠遠近近到處都是。我的外婆這時就會自語道:“布谷,布谷,該種谷了。”布谷那熟悉的叫聲在童年我的心中就像一個美麗的夢。
外婆是個寡居的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就失去了丈夫。只聽母親說過,在很久的過去外婆家曾有過一段輝煌的歲月,外公和他的哥哥共同經(jīng)營著一個很景氣的家。外公的哥哥在外跑事,是那種農(nóng)夫無法理解和明白的事,留下外公在家經(jīng)營著幾十畝農(nóng)田。家中平時有長工,收種都有短工,還供我的幾個舅舅上學,是西安城里的大學和縣城里的中學。我的母親和小姨們過著無憂的日子。
一天夜里,村外河邊的柏樹林里傳來一聲槍響,很快一個親戚就哭著跑到外婆家。后來傳說就多了,有人說外公的哥哥是被土匪打死的,有人說外公的哥哥要帶幾個人北上(延安)當土匪被槍殺的。就這樣,常常在外的大外公死了。很快,夾灘這個小村莊仿佛一夜就變了調(diào),人們都不再按部就班地生活、生存了。先是學識字,后是鬧女權(quán),整天老實巴交的大外婆也開始出去開會、識字、跳秧歌。結(jié)果字沒識多少,很快,一天里,大外婆就跟我外公說她準備改嫁。還不等外公表態(tài),晚上,就有農(nóng)會的領(lǐng)導派人來叫外公了,等外公半夜歸來就開始吐血,第三天外公就去世了。外婆送走了長兄,嫁走了妯娌,又含痛埋葬了丈夫,挑起了照料兄嫂留下的長子我的大舅、次女我的姨媽和自己的四個孩子的重任。她沒日沒夜地干活,白天下地,晚上紡紗織布。外婆是個農(nóng)民,可她愛的是讀書人。她把紡紗織成的布拿到臨潼去賣,就這樣供養(yǎng)在城里讀書的大舅和在縣里讀書的二舅。
我的母親長大了,外婆像虧欠了她一樣,非叫她進識字班不可。后來母親有了我,我又成了外婆一個新的希望。她那唱給母親的歌謠又在我這兒延續(xù)著,我至今還能記起幾句:“布谷,布谷,叫你種谷。種谷,種谷,誰敢誤時。”窗外的布谷聲早已被熱鬧的城市喧囂所替代,而我心中的布谷聲卻越來越清晰。
那是一個早春的清晨,外婆給我準備好了早飯,自己走出了家門,在夾灘岸下的田里鋤她種下的棉花,我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布谷聲中沉睡著。不知什么時候,在外讀書的二舅回來了,把外婆留給我的飯菜吃了個精光。我生氣地跑到夾灘下哭著拉著外婆回家,無奈的外婆只好隨我的心愿。在她準備痛斥二舅的時候,二舅像變戲法一樣從書包里拿出一對布谷蛋。我破涕為笑,外婆指著的手勢順勢變成了接著的,臉上的表情都沒來得及變,把兩只布谷蛋已捧在了手心。她急忙說:“麗麗,外婆給你煮。”二舅溫和的臉上有些失落。我也急忙說:“不、不。”外婆不解地看了我半晌才恍然大悟。原來每年春天,外婆家都有孵小雞的老母雞,于是我和二舅就把兩只小蛋放到了雞窩里。等啊,盼啊,毛茸茸的小雞出世了,可我們的布谷蛋還依舊。小雞們都跟著媽媽開始覓食了,二舅也回了學校,我還遺憾地留著那兩只布谷蛋。
外婆家門前的皂莢樹上,小布谷已跟著媽媽飛到了土房子的屋頂,又成群地抖動著翅膀劃向渭河的岸邊,濺起的水珠灑在那干涸的岸崖。崖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這是我和外婆常去田里的路,布谷就在那路邊的草叢里覓食,行路人不小心會驚起它,反被它直上云霄的沖力嚇到。兒時的我只從男孩子的故事里聽到這種巧遇,而我心里也默默地希望著……這希望隨著時間慢慢地淡忘,而外婆走在崖畔小路上的影子卻越來越鮮明。那半裹半放的腳,那瘦小的身影,那捧著布谷蛋的雙手,那親切的眼神……我原來這般幸福地生活在外婆的身邊。我的外婆,這小路上有你多少艱辛,多少淚;這小路,你對它寄予多少希望,多少情;在這兒你埋葬了一個個親人;在這兒你送自己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上征途,去遠方;在這兒你收獲著糧食棉花……
在一個秋霜鋪地的日子,我跟著外婆,在這夾灘的地里收紅蘿卜。崖畔的小葦子已經(jīng)泛黃,井臺邊上的皂莢樹已沒有了葉子,只留下高處沒有打完的皂莢像風鈴一樣在樹上搖晃。滿地的紅蘿卜葉子也失去了原有的鮮嫩,河岸上的植被都懶洋洋打不起精神。外婆在這清冷的秋天里倒顯得精神。她翻起一锨泥土,那鮮紅的蘿卜便現(xiàn)出一窩窩,我看得激動了,趕快跑過去拾起來,一會兒就是一筐。拾累了,坐在井臺上,吃一個鮮嫩的蘿卜,那甜那鮮,溢滿心肺蕩氣回腸。蘿卜收完了。秋陽送走了寒霜,把暖暖的溫情投在了鮮紅的蘿卜上,外婆那布滿皺紋的臉也紅紅的。她抬頭看看太陽,正午已到,可吃了蘿卜,沒有餓的感覺。不經(jīng)意間看到了皂莢樹上緩緩飛翔,盤旋不定的布谷,它沒有叫,只是緩慢地時而飛上時而飛下像在尋找什么。我心中納悶,想看個究竟,可皂莢樹太光滑且有齒,我從不敢爬。但別的樹我爬得很快,我?guī)紫屡赖骄_南邊的榆樹上一看,原來是打皂莢的人把它的窩給打壞了。外婆說:“榆樹的枝有韌性,你幫它折些吧。”我把榆樹枝丟在樹下,第二天,我丟的樹枝果然減少了,再抬頭看,布谷的窩上有了許多新枝。多聰明的布谷呀,難怪你這樣通人性……
今晨偶聞布谷鳴,那是外婆您在遙遠的天國給我送來的一聲聲教誨嗎?
責任編輯:張躍東
圖片選自《中國白描》
美術(shù)插圖:陳奕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