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翟

十幾年前，我在某俱樂部與近千名觀眾一起，觀看了中國第一部反映國民黨正面抗戰(zhàn)題材的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影片中，仗打得很慘烈。整整一個師的兵力，除了師長王鳴章全部陣亡，戰(zhàn)場上橫七豎八躺臥著國民黨官兵和日軍的尸體。已被日軍重重包圍的王鳴章師長，像田間地頭的老漢一樣，從容地坐在地上，點燃一根煙，從容地一口口吸著，這煙的香氣和滋味與陣地的硝煙和全師弟兄的血腥氣味，都在他從容的一吐一吸中煙消云散。一臉灰土的他抽完最后一口，將煙頭隨手一扔，輕蔑地掃了一眼日本鬼子，拔出腰間的手槍照自己的太陽穴平靜地扣動了扳機。多少年過去了，影片中這個壯烈殉國的情節(jié)我始終不忘，也不由得對飾演師長這一角色同時又是該片導演的翟俊杰老師心生敬佩。

2010年的冬天，在并不寒冷的北京，我見到了翟俊杰老師。

少將軍銜的翟老沒穿軍裝，但舉手投足言語行事都極具行伍氣質。寬闊的肩膀和方正的臉龐，說話時聲音渾厚有力，句句像從丹田而發(fā)。在他講座之前，他出人意料地揮起那雙大手：“請諸位先去衛(wèi)生間方便一下或者放松一會兒，十分鐘后回來。”十分鐘后，他不提前也不等任何人開始了《中國電影的回顧及展望》的即興講座。本以為執(zhí)導了《大決戰(zhàn)》和《共和國不會忘記》等大片的這位大導演，會來一個氣勢恢弘的開場白。沒想到他渾厚的嗓音降了一個八度，從他的忘年交黃宗江老師的去世講起。

中國電影的一代宗師黃宗江，與翟老相識相交51年。當年在西藏當兵的翟俊杰，初識正在西藏創(chuàng)作《農奴》劇本的黃宗江時，可能還不到20歲。半個世紀的風雨人生路，使兩人成為生死摯交。“文革”期間，黃宗江的很多認罪書都是翟俊杰替他“認”的，實在是無“罪”可認啊，無奈由翟俊杰代筆幫助創(chuàng)作一些可笑之“罪”。黃宗江的家就住在翟導工作的八一電影制片廠附近，翟俊杰經常會從他家的窗前走過，每次他都要向正伏案寫作或讀書的老朋友揮揮手，兩人會心一笑。這樣的情節(jié)是翟俊杰生活中的詩意白描，無須精雕細刻卻經典深奧。兩個笑看人生百事的忘年交，在這無言一笑中掠過了多少悲歡歲月，多少成敗秋風。心胸豁達、笑談自己后事的黃宗江，編了一輩子劇，導了一輩子戲，自編自導在自己的追悼會不放哀樂，委托他半個世紀的老友小翟，寫個單口相聲風格的悼詞，再把他的骨灰沖進馬桶。這是何等豪放的生命詠嘆！黃宗江的追悼會上，他的代表作《九九艷陽天》那歡快優(yōu)美的歌聲久久回蕩。世間何曾有過這樣的追悼會？無獨有偶，黃宗江老師的愛人阮若珊，曾是中央戲劇學院副院長，在她的告別會上，反復放的音樂是她在抗戰(zhàn)時期創(chuàng)作的《沂蒙山小調》。悲傷和哀悼，原來也可以這樣表達。

翟俊杰老師說他玩著玩著就把吸了50年的煙戒了。他說我不把打火機和香煙扔掉，我和它們沒有仇。我想起那個寧死不做俘虜?shù)膸熼L，他以抽煙的氣勢藐視著眼前全副武裝的敵人，將一個有血有肉的抗日英雄，通過抽煙這一司空見慣的尋常細節(jié)，這個翟老臨時發(fā)揮出來的精彩片段，塑造得真實而深刻。坐在臺下的翟老，偶爾會叼起一個電子煙斗吸上兩口，那也是翟老在玩兒。

他說黃宗江51年來一直叫他小翟。黃宗江稱他“小翟”，其三女稱他“小翟叔叔”。近90歲的黃宗江叫近70歲的翟俊杰“小翟”，這里面的滄桑、溫暖和感動，也只有他們獨享。當年的“小翟”，三句話不離老行，談起電影來兩眼放電一樣閃爍著光。他很驚奇中國古典的詩詞里居然有電影蒙太奇的手法，“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和“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等詩句，都可作為電影的分鏡頭劇本。散文里就有詩，他說電影與散文一理相通。《城南舊事》就是散文電影，簡·方達主演的《金色的池塘》也是，拍得太美了！他異常投入地談到美國電影《巴頓將軍》，對這個“二戰(zhàn)”時期威武傲慢的軍神，在影片中被成功地刻畫和傳神地演繹贊嘆不已。德國鬼子在巴頓的嘴中永遠都是“狗雜種的”，他的軍魂里永遠都是前進勝利、勝利前進。當兵出身的“小翟”在玩味著巴頓將軍桀驁不馴的臺詞和動作時，激情四射，入木三分。不是他的演技有多高，而是他骨子里一個勇者的熱血在沸騰在燃燒。多年前我和一位朋友在談到中國老一代電影藝術家何以將那些英雄人物塑造得栩栩如生？是因為真正到了戰(zhàn)場上，這些前輩藝術家們也會成為英雄，也會表現(xiàn)得那樣勇敢和視死如歸。如果在戰(zhàn)爭年代，翟俊杰絕對是戰(zhàn)場上的一條鐵漢。

硬朗強悍的“小翟”，在日記中寫過這樣一段話：“我是一個弱者，我也期待成為強者。假使有一天我成為強者，我也決不欺負弱者，因為我也曾是弱者。”這就是早已成了老翟的“小翟”的氣度。他想寫寫一生樂觀放達的老友黃宗江，51年了，他深深懂得這個性情中的藝術大師。每次去八一電影制片廠，還要走那條必經之路，他想走又怕走這條路。在那個窗戶后面再也看不到親人般熟悉的身影了，再也沒有默契的相視一笑，只能在心里輕輕揮一揮手。題目原定為《如煙往事憶宗江》，他說干脆改為《宗江當笑》更好。

“人活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多天，人活著為了什么？你想追求、得到什么？”年近古稀的“小翟”聲聲敲擊聽者的心，似在向眾人發(fā)問又像是在問自己。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