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段令我悵然若失、心緒不寧、寢食不安而又終生難忘的日子。
當我確信來隊不久的妻子精神有些恍惚,便下定決心,四處托人,找尋調回妻子身邊工作的門路了。
幾經努力,辦好了前往妻子工作所在地部隊的調轉手續,我便和妻子收拾行裝,買好車票,準備第二天起程了。
告別了部隊首長,送走了前來道別的戰友,心中未免有些惆悵、酸楚與不安。馬上就要離開這座曾經生活、戰斗了四年的繁華城市和寄住了七個多月的招待所小屋,心里頓時覺得空蕩蕩的。屋內灰白的墻、鐵制的床、一口從老首長處借來的酸菜缸,還有那面掛在門里左邊墻上的長方形鏡子,一切都悄無聲息,只有放在床頭桌上的鬧鐘,仍不知疲倦地滴答作響。望著這里的一切,我的心里酸酸的、咸咸的,這畢竟是我和臨時來隊的妻子,還有七個月的女兒曾經生活過的地方啊,現在馬上就要離開了……也許今后永遠都不可能再回到這里。還有那朝夕相處的戰友,從此將天各一方;還有那既嚴肅又慈祥的部隊首長,我將不能親耳聆聽他的教誨,親身體驗他的關愛,而只身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去獨自經受新生活的考驗和獨自承受陌生的工作環境所帶來的心理壓力了。
晚飯,是在老首長的家里吃的,這是先前就約定好了的。我是事前瞞著他而自己偷偷辦理好調轉手續的。當我把這一消息告訴他之后,他感到有些突然,一時沉默不語,許久才抬起他那雙既嚴厲又慈祥的眼睛說:“原來我想調到警校工作后,再把你調去。但事已至此,那就走吧。臨別那天,我和老丁送送你。”我心緒不寧、局促不安,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老首長的家屬姓丁,我們都管她叫“老丁”。雖說人剛四十出頭,但歲月的風霜已剝去她青春的風韻。她身材瘦弱,面容清黃,嘴角因為牙齒過早的脫落而顯得有些干癟,一雙略顯浮腫的眼睛,雖然不大,但卻很有精神,飽含著為人的真誠與和善。“哎呀,小趙、小王快屋里坐,別把孩子凍著。”她一邊說著,一邊招呼孩子們趕快把我們讓進屋,并拿出事先早已準備好的水果、瓜子、糖塊讓我們吃。
老丁心地善良,說話快人快語,為人真誠熱情,在團里領導干部家屬中那是出了名的。老首長的母親過世早,年事已高的父親遠在哈爾濱的弟弟家生活。老首長因為工作忙離不開,不能經常回去看望,可是老丁總是把這件事掛在心上。每年秋天,她都提早把公公過冬的棉衣、棉褲給做好郵過去。我在老首長身邊工作時,逢年過節,老丁都招呼我到她家去吃餃子、年糕、月餅,直到我提為干部,婚后有了女兒,以至于每次妻子來隊,缺這少那的都是老丁幫著給張羅。這次她知道我們要走了,難過了好幾天。這次她親自下廚,并拿出她當年當廚師的手藝給我們做送別宴。不長時間,一桌豐盛的菜肴就擺上了桌。席間,老首長拿出了他珍藏多年而舍不得喝的茅臺酒為我們餞行。“小趙、小王明天就要起程了,今天我們全家送送你們,這杯酒,咱們把它干了!”說這話時,老首長的眼中流露出一種難舍之情。見此情景,我什么也沒有說,雙手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喝茅臺酒,那酒的味道香香的、醇醇的,頓時滿屋里彌漫著酒香,霎時,一股暖流也涌遍了我的全身。那天,我喝了多少酒,至今我已記不清了,老丁做了一桌菜肴,我也記不清都叫什么名了,但我只記得老丁做的蝦仁菠菜湯,那味道真是鮮極了。時至今日,因工作接待、應酬也吃過不少山珍海味,但在我的記憶中,唯有那次老首長的送別宴是最豐盛、最有味道的,至今仍令我難以忘懷。
第二天早晨,我和妻子、女兒草草吃完早飯就準備起程了。原想走時就不打擾老首長了,可是剛走到大門口,就被老首長和老丁給叫住了。只見老丁端著一個小盆,上面用毛巾蓋著。“快,小趙、小王,我這里給你們煮了20多個熱雞蛋,帶著路上吃;我給孩子扯了三尺的確良布也一起帶上。”見此情景,我和妻子百般推辭,可是老丁非讓我們帶上不可。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老丁的眼圈也有些發紅,眼淚差一點沒掉下來。我不好再推辭,也不敢再繼續停留,和妻子、女兒一步一回頭地向老首長和老丁揮手告別,直到走了很遠,只見老首長和老丁還站在路口張望著我們,久久不肯離去。此時老首長關懷、愛護我成長的一幕幕往事又浮現在我的眼前……
我的老首長是一個既嚴厲而又慈祥的軍人,平時他總板著一副嚴厲的面孔。剛入伍時我對他有些懼怕,見到他時我總是躲得遠遠的。害怕見到他那既嚴肅而又嚴厲的目光。那是我在教導隊當文書期間,一次因頭天晚上趕寫材料而睡得很晚。蒙眬中,我被一陣急促的叫門聲驚醒。“過點了,快放起床號!”“哎,哎!”我連聲地答應著,趕緊翻身下床并匆忙打開了電唱機,隨后便把屋門打開,在一曲舒緩的起床號聲中,只見老首長從我屋門外的走廊里疾步向大門外走去,連頭也沒回。此時,我內疚極了,后悔自己因一時疏忽而耽誤了放起床號,從而影響了全隊的正常訓練和生活秩序。打那以后,我工作中倍加小心,每天用鬧鐘定時,準時放起床號,這樣的事情以后再也沒有發生過。一晃,三年過去了,我已由一名新兵逐漸變成了一名老兵,工作干得也有模有樣了,從老首長那一臉嚴肅的面龐上有時也能見到少有的笑容。一次,我去給他送批閱文件,剛要走時,他把我叫住了,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小趙,不要在家鄉找對象啊!”“嗯”,我答應著,并細心品味著老首長說這句話的深刻內涵,心中充滿了感激之情。我深知這句看似平常的話語里面,包含著老首長對我多少殷切的期待和熱切的希望啊!在我當兵四年,隊里準備提拔我當干部時,恰好趕上了部隊精簡整編,而我所在的教導隊則因為編制取消而被整編,我也只能被另行分配了。此后,幾經周折,在老首長的關照下,我被調到了他曾經任職過的老部隊。
一晃20多年過去了,我已由一名不懂事的農村青年成長為一名部隊的團職干部,現在早已轉業地方工作。世事更迭、真情永存。老首長那嚴厲而又慈祥的面容,老丁及其一家對我熱心關愛的情景,仍一幅幅、一幕幕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中。當我剛剛步入軍營,還不諳世事的時候,是老首長教給了我做人的道理;在我人生的關鍵階段,是老首長的精心培養、悉心愛護,才使我不斷地成長進步;在我身體患病,戀愛受挫時,是老首長和老丁給我以寬慰、呵護,才使我走出了那一段陰郁的日子。
責任編輯:鄭艷梅
美術插圖:吳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