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我母親走得很突然，竟然讓我們連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母親的病因是腦顱大面積出血，當我們接到電話第一時間趕到她的身邊時，母親就已經不省人事了。盡管我們像是瘋了一樣把她送到醫院，又哀求著醫生采取了特別措施進行緊急搶救，但終究沒有將母親留住，從發病到去世僅僅24個小時，母親和我們兄妹6人沒有說上一句話，看上一眼，就帶著諸多的遺憾匆匆地走了。

在安葬完母親的第二天，我躺在床上一邊流著淚一邊在想，難道母親就這樣離我而去了？難道真的今生今世再也看不到母親了嗎？此時我面前，時而出現母親那瘦弱身影，時而浮現母親那慈祥的面孔，時而在我耳邊響起她那熟悉的聲音。就這樣想著母親的一件一件往事，一陣陣心酸，一陣陣流淚……

我出生在建國初期，童年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不是父親的教導，也不是母親的親昵，而是我的一個遠房嬸嬸經常背著人給我送好吃的那個舉動和神態。每次見到我時，她先是以游移的目光驚覺地向周圍瞅瞅，尤其是我的家門口，當發現有人時，她就會裝出是路過樣子，只有在周圍沒人時，她才慌忙從口袋中掏出包好的稀罕東西塞給我，并經常慌張地彎下腰抱抱我，或是將臉貼到我的臉上親親，深情地看著我吃上幾口，然后麻利地轉過身走開了，并不時地回頭望我一眼，有時走到路口的拐彎處，她又站住了再望我一會兒。那是在上世紀我國三年自然災害生活困難時期，有一次，當她把比現在的餅干還要珍貴幾十倍的兩片地瓜干塞到我手中時，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她一聲“嬸嬸”。可她聽到我的這一叫聲，眼中剎那充滿了淚水，接著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只見她用顫抖的雙手迅速捂著嘴扭頭跑開了，我卻神情呆呆的，不知所以然。這個場面我終生記憶猶新。

嬸嬸的門前是我上學的必經之路，我上學以后，她再也不用走那么遠的路到我家門前慌張而焦急地等我了。那些年只要我一看到她在門口干著什么，就知道一定是又為我準備了什么好吃的。嬸嬸一家七口有五個孩子，生活水平遠不如我家。記得有個下著蒙蒙小雨天的中午，嬸嬸又一次將一塊玉米面餅子塞給了我，因我在家常吃玉米面餅子，再加上那天中午我在家里剛吃完了白面面條，又吃得特別的飽，所以當我看到她給我的是玉米面餅子時，我就不屑一顧地又將玉米面餅子給她扔了回去，結果嬸嬸沒有接住掉在了地上。她臉面立刻出現了慍色，慌忙從地上撿起那塊餅子，小心地揩著沾在上面的泥。但奇怪的是那慍色只在她的臉上停留了片刻，接著又浮現出了慈祥的微笑。許多年后我才想明白，原來她從我扔餅子中感覺到了我吃的東西比這個好，她才轉怒為喜的——這是多么偉大的母愛呀，盡管有些自私。

使我終生難以饒恕自己的是在我11歲那年干的那件蠢事，班里有同學說我是被生母遺棄的孩子，而我的生母就是現在經常給我送好東西吃的那個嬸嬸。此時我聯想到平常嬸嬸對我的一切，自己也將信將疑，但總不希望這是真的，因為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會感到自己比別的同學矮大半截，在同學們面前也會很沒面子，這件事一直困擾了我很長時間。有一天，當有個同學又說我是被自己父母遺棄的孩子時，我便一口氣從學校跑到嬸嬸家，一見面劈頭就問:“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我的親生母親，你是不是把我送給別人了？”嬸嬸先是一驚，在她須臾明白了之后，就好言相勸安慰我。看她不正面回答我，我已經明白了八九分。于是我像一頭發怒的獅子，對著母親說:“我不是你的兒子！我怎么會是你的兒子呢？你說！你說！這是為什么呀？”我聲嘶力竭地咆哮著。她看到我這個樣子，大把地抹著淚水，一把將我摟在懷里，嗚咽地說:“孩子，有什么委屈你就對我都說出來吧，這樣你就痛快了，娘心里也會好受些。”聽到她自稱娘這個字，我當時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此時已被憤恨沖昏了頭的我一把推開她，在這顆質樸純真的心上肆意踐踏，發瘋般地跺著腳說:“我們兄妹六人，為什么偏偏把我送給人家？我恨你！恨你！恨你!”說完我嗚嗚地哭著跑出了她的家門。從此以后，我上學總是繞著母親的家門走，即使她提前到我繞路走的地方等我或者叫我，我不但不應聲，反而用一雙憤恨的小眼剜她。每當這個時候，母親總是在那里呆呆地望著我，淚水一個勁地往下流，直到我走出很遠，她還是在那里佇立著。現在想想，我那時真是渾透了，那無疑是在母親一直流血的心上又扎上了一把刀啊。

后來，撫養我的伯父母知道了這件事，他們主動取消了以前母子不準相認的協約。

幾年后，母親又狠下心將我最小的一個妹妹送到了我大伯家。拿母親的話說，我們兄妹兩個做伴，在以后的日子里相互有個照應，她心里會踏實些。在我14歲那年，伯母讓我騎自行車帶著大豆到十幾里外的一個石河村去換豆餅，在回來的路上，因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我很是害怕，總感到身后有個人在攆我，想起人們傳說故事中的那些青面獠牙的魔鬼，我感到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就拼命地蹬著自行車飛奔，結果到家一看，車子后座上的豆餅不見了，在那生活困難的年代，一個豆餅價值昂貴，伯母訓斥著讓我到回來的路上去找。我的小妹妹急忙把這件事告訴了我的母親，我母親便不顧一切跑到我回來的路上摸著黑幫我找，但在我回來的路上、溝里找了兩個多小時也沒有找到。母親擔心我回家交代不了受委屈，就特別叮囑我，要我一定要在她家等她回來再回家，她便急匆匆地跑出了家門，她跑遍了全村日子好一點的家庭，最后終于借來了一個豆餅。當我看到她吃力地抱著一個豆餅踉踉蹌蹌到了我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我說，你趕快拿回家吧，就說找到了。這時一股強烈的深深感動涌上了我的心頭。

40多年來我母親竭盡全力地討好我的伯父母，因為她擔心她要是同我伯父母關系不好，孩子會在他家里吃屈，即使自己再受委屈也要讓我大伯大娘高興。我參加工作后，因伯母偏癱而我又在縣城工作，一切農活和家務都落到了我伯父和妻子身上。那些年，母親為了不使伯父因活太累向我妻子發火，為了不使妻子因伯父發火而向我發難，無論是在“春搶日夏搶時”的三夏，還是在“三夏不如一秋忙”的三秋，母親都是先幫著我家干完活后再干她自家的活，經常是伯父、妻子到了干活地點，我的母親已經在那里干了多時了。有時忙得實在上不了坡，她就到我家替我妻子做飯。有一天傍晚，我從縣城回家后，伯父和妻子還沒有回家，我找到坡里時天已經黑了，我遠遠望見母親在地瓜壟溝里爬了幾次沒有爬起來，但當她望見我了之后，她又咬緊牙關爬了起來。此時我心里一陣酸痛，難以自制的淚水忽地涌了出來。

最讓母親承受不了的是，那一年村里那個長舌婆懷著報復心理散布的謠言，造謠說母親和我大伯有那種見不得人的事，我母親這個從封建社會走過來的小腳女人，怎么能經受得了這么大的污辱啊？！這一句謠言把母親徹底擊倒了，母親在家里不吃不喝整整地躺了三天，淚流了三天，仔細想了三天，最后母親又爬了起來還是繼續幫我家干活，只不過是在我大伯上坡時她就在家里干，我大伯在家里時她就上坡干，從不和我大伯碰面。她這是為了我這個兒子，什么都豁出去了啊！母親啊，母親，我不要您付出這么多慘重的代價，我不要您承受這么多的痛苦。如果當初不是你把我送人撫養，我早就像出生在我前面的哥哥、姐姐那樣夭亡了，哪會有我的今天啊！

1987年，我和我大伯全家都搬進了縣城居住。后來我大哥、三弟和小妹也都進城定居，大哥就將他們二老從農村老家接到了城里，這樣我們兄妹四人都離著父母很近，無論是中午還是晚上，都可以隨時去看父母。這是我母親第一次感覺我這個送給別人的兒子和老大、老三沒有什么兩樣了，這也是她感到最安慰最滿足的一點。但這些年來我大哥和三弟無論給她買什么，無論是一年給他多少零花錢，盡管再三推讓，但最后她還都是收下了，唯獨對我偏心眼，總是說我工資低，家口大，花銷多，說什么她也不收。我在百般無奈之下，就給她訂了一份奶，但當她知道了是我為她訂的時，她硬是把錢還給我，當時我推讓不過怕惹她上火就收下了，心想反正母親的身體好好的，要孝順她的時間今后還有的是。但就是這個想法給我帶來了終生難以彌補的遺憾，我為母親訂了4年奶，母親先后給了我近1000元錢，我都裝在一個信封里想借個機會還給她，可這個機會我一直沒有找到，這是我80多歲的老母親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徹夜不眠繡花掙的錢啊，也是她為了節省電費不舍得多看一眼電視省下的錢啊！每想至此，我的腸子都悔青了！心都悔碎了！

我知道，即使我現在想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您也不可能再復活了，也知道您活到84歲也算是高壽了，我的朋友都這樣勸過我，但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想念母親的情緒啊！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