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上初中的那幾年,我對世事懵懵懂懂,本是似懂非懂卻總是自以為懂了,能夠判斷大是大非了。我有時對村中的一些不平之事出于義憤,常有不服氣的感覺,欲氣呼呼拔刀而起。每當此時,父親總是告誡我說:別去惹人家,人家有錢有勢,人家官大勢大,讓他今后去碰狠人吧。那時候,我就覺得勢等于錢和官,倒過來也成立,顛撲不破。
后來,我進入大學學習,專業必修課中有一門《先秦兩漢散文史》,課本由授課老師們自己編寫,又由所在的大學出版社出版。我在國別體史書之二《戰國策》的學習過程中,又一次高頻率地遇見了這個“勢”字。聽過教授深入細致的講解后,我當時覺得“勢”字有三個含義。
一是指君王治理天下的威勢。《齊策四》記敘了齊宣王見顏斶一事。齊宣王見顏斶,曰:“斶前!”斶亦曰:“王前!”宣王不悅。左右曰:“王,人君也。斶,人臣也。王曰‘斶前’,亦曰‘王前’,可乎?”斶對曰:“夫斶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斶為趨勢,不如使王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這里,“慕勢”和“趨勢”中的“勢”,就是齊宣王治理齊國的威勢。
二是指政治、軍事、社會等發展變化的趨向,即時勢。《齊策五》蘇秦對齊閔王說:“……是以圣人從事,必藉于權而務興于時。夫權藉者,萬物之率(同“帥”)也;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故無權藉,倍(同“背”)時勢,而能事成者寡矣。”文中兩次出現的“時勢”中的“勢”,說的就是當時齊國所處的復雜的國際環境,包括軍事、政治、社會的發展方向,即國內外動態。蘇秦的話是勸說齊閔王要利用時勢發展壯大自己,按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識時務者為俊杰。
三是指在社會群體中個人所處地位的高低和擁有錢財的多少。這也正是我小時候從父親口中得來的感悟。戰國時期出現了“士”這個社會階層,有“儒士”、“策士”、“方士”、“武士”等。有一些成功人士還被推崇為家,如縱橫家張儀、蘇秦等。據《戰國策》有關記載,蘇秦開始找秦惠王獻連橫之策,十次上書,惠王不納,失敗而歸。蘇秦“形容枯槁,面目犁黑”,回到家中“妻不下纴(織布機頭),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其后蘇秦“頭懸梁,錐刺股”發憤讀書,再次出門游說合縱成功,拜相而回到家鄉洛陽。父母、嫂子、妻子都對蘇秦極力奉承。嫂子更是“蛇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問嫂子為何前倨而后卑,嫂子竟然毫不掩飾地回答:“季子位尊而多金。”那些縱橫家及士們人生的奮斗目標就是勢位富貴。
我們的祖先在幾千年的文化進程中發明了漢字。漢字起源于圖畫,字形與字義密切相關。象形字依照實物的形態描繪出實物的特征,指事字是用象征性符號表明字義,形聲字是把字義范疇的意符和讀音的聲符組合而成,會意字是把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字合在一起表示字義,等等。
“勢”字就是一個上下結構的會意字——執力為勢,意思是掌握了力量的人就有勢。成語“箭在弦上,勢在必發”,其勢,說的就是手中拉開的弓有一股即將射出箭而洞穿敵人體膚的力度。成語“強弩之末,勢不能穿魯縞”,其勢,說的是即使是非常有力的弓箭,箭鏃飛到最后速度減慢下來的時候,力量就微弱了,連魯國那樣的白絲綢也難以穿透(魯縞以薄著稱)。先打一個關于重量的比喻:在摔跤比賽和舉重比賽等規則中,是要分重量級的,重量級懸殊太大時,盡管技術勝人一籌,小塊頭也莫可言勝。所以,塊頭大勢力大。國家與國家之間、群體與群體之間、個人與個人之間,有時就在明里暗里比量著塊頭哩。
再打一個關于速度的比方,假如一個人手持一個鐵球,站在5樓陽臺上松手,鐵球墜落,砸在地面上撞出一個雞蛋大的印窩來;那么,這個人拿著同一個鐵球爬上10樓陽臺松手,鐵球砸在同一塊地面上的印窩就可能是鵝蛋大小了。兩次活動做功的大小不等,這是因為重力加速度造成位置越高砸地速度越快的原因。位高者勢大。物理學中關于勢的定律,在社會學中同樣是字字珠璣條條玉律的可用之規。比喻說,一個單位即將退休的老年人,為何沒有如日中天的中青年人勢力大呢?那就是前者沒有發展速度而后者有發展速度的原因,而且其勢與速度的平方成正比。不管是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我們都要活學活用,學以致用,尤其要觸類旁通地去理解勢、認識勢,從而達到把好勢、用好勢的目的。
“勢”字并不含褒貶之義,它是中性意義的。勢是非常能夠幫人的東西。常言道:“得勢的貓雄似虎。”善人得勢做好事,惡人得勢做壞事。我們平常言勢多多:勢如破竹,勢不可當,勢焰萬丈,勢不兩立,審時度勢,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先人們用勢組詞妙不可言,又讓人心服口服。
“勢”字既包含文史學的規律,又包含物理學的規律,另外還包含著經濟學的規律哩。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的人能用金錢買勢。所以有錢有勢這句話自古至今恐怕是從今往后還要大行其道。我今天坐在有生以來購買的第一套新房里埋頭寫作,手機信息突然又響起來了。我每個月的工資都在存折上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的住房是貸款按揭房,每月都要還錢,直接從工資存折中扣除,手機短信及時通知,有償服務。我簽的是15年的還貸合同,是一個打長工的。手機來信的聲音似乎在告訴我說:你現在不僅是無錢無勢的人了,而且是欠錢缺勢的人了。我想,我的釋勢是否妥帖呢?人世間一個“勢”字含義太深刻了,真是讓人感慨良多。今日且止于此罷,釋之不足請方家指正。
責任編輯:鄭艷梅
插圖選自《中國白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