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侄兒從鄉下來,送來豬腿、豬血,還有酸湯面、煎餅、粘餅和蕨菜干兒,滿滿一個編織口袋。打開,濃濃的年味兒就灑了一地。
小侄兒26了,也做了父親,他的女兒馬上過三周歲生日。提到女兒,他的臉上就跳出更多的天真和燦爛,他說他從不批評女兒,即便女兒做錯了事情,也只是站在一邊笑。為此,侄媳經常用指頭點他的腦門:“孩子都拙上天了,你還笑。”
小侄兒提前一個星期就打電話來,說要在冬至的前一天宰年豬,要我回去。我告訴他腰疼,坐不了那么久的車。結果,冬至的第二天他就來了,背著一個大大的編織口袋。
在廚房里給小侄兒熱飯,陪小侄兒吃飯,忍不住要問他許多鄉下的事情。一些涉及老輩兒人的,小侄兒會一時卡在那兒。我就提醒他那個人有一個什么什么樣的兒子或者一個什么什么樣的女兒,小侄兒恍然大悟:“原來他叫這個名啊。”涉及一些我未聽說過的年輕人,我就立刻叫住小侄兒問:“他爹叫什么?”
看小侄兒吃飯,聽他講鄉下的事兒,一股濃重的鄉土氣味兒直往胸口上涌,跟棉團兒似的。我和小侄兒都是那塊土地長出的草,還有他的父親,我的父親。因為他們過早離世,我們便過早地扎入。是父親教我如何站在他的肩膀上,再把他的肩膀變成土地,一路引領,一路付出。如今,孩子已經不知不覺爬上我們的肩頭……我經常產生這樣的想法:父母根本沒有離開過我們,他們只是提早出發——他們注定要做先遣者,提前到那里蓋房,生火,清掃庭院……他們的棲息地是我們永恒的方向。
時間這東西,到底還藏了些什么?像一根橡皮筋兒,當你覺得日子過得膩歪,它就會怎么抻也抻不到盡頭;當你感到了時間的美麗,想挽留住它,它就會用你想象不到的速度縮回手腳。
大哥去世那年小侄兒18歲,我問他:“想你爹嗎?”小侄兒就笑了:“能不想嗎?”我又問:“想你爹你還笑?”小侄兒就不笑了。
大哥手術是我幫他找的醫院。大夫找我簽字時告訴我,大哥的病是胃癌中期,手術后需要化療。我問大夫:“化療需要多少時間,多少錢?”大夫說:“需要三年,得準備三萬塊錢。”大哥知道了,手術后第七天就要求回家,他說:“化療需要三萬,他寧可去死。”兩年后,癌細胞擴散,大限將近時,我回到老家看望過他。大哥握了我的手,用弱得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問我:“化療,還來得及嗎?”我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在心里埋怨:“你不是舍不得錢嗎?”大哥又說:“如果能再多活兩年,哪怕花三十萬我也想……”
我握緊大哥的手,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我對大哥說:“你就怪我吧,是弟弟太窮太無能了啊!”
大哥走的那年47歲。他的走幾乎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時候我剛畢業,處了一個女朋友。對方的父母要求見我娘,我就給娘寫了信,娘就來了。我家人稀,到我這兒已經單傳了五輩兒了。為了讓我活得久一些,娘一把我生下來,爹就取了一個女孩兒的名字,叫“老姑娘”。父親說:“放在姑娘堆里,好養。”
從女朋友家里出來,娘跟我一起回到宿舍。娘說:有女朋友了,她就放心了,只是身邊的大哥,讓她的心怎么也撂不下。為此,娘第一次跟我講起她的前夫,講大哥小時候的事情。娘說,養兒不養倆,養倆沒了家。而她,一輩子嫁了兩次,卻偏偏生養了兩個兒子。娘告訴我,有沒有家她不在乎,她只是擔心大哥會走到她的頭前兒。我說:“怎么會呢?大哥才多大呀。”娘說:“你不知道啊。”
娘告訴我,大哥從生下來那天開始,除了吃奶和睡覺,就一直哭個不停。大哥五歲那年春天,一個過路的孟先生進屋討水,見炕上大哭不止的大哥,長長嘆口氣,對我娘說:“這孩子,不是長瓜瓢啊!”娘驚呆了,半晌才愣過神兒來,急忙攔住先生問:“先生,你看出了什么?可不好瞞俺。”姓孟的先生就說:“這孩子的魂兒丟在山神廟里了。”我娘緊緊拉著孟先生的手:“先生,你既然能看出來,你就一定有辦法救他,你可一定得幫幫俺!”
孟先生就施了法,點著紙,領著娘從山神廟一路禱告回家,用紙火點著一碗燒酒,趁熱讓大哥喝了。大哥立刻止住了哭,在炕上睡了整整三天三夜,醒來時,笑了,跟娘要吃的。娘一時高興得不得了,跪地上給孟先生連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孟先生已經不見了。
娘說,人活著,有許多事兒是說不清的,到現在,連她自己有時都不敢相信那個孟先生是真的。如果僅僅是場夢倒好了,那她就不用擔心大哥命短,就不會害怕白發人送黑發人了。可是,那不是夢啊,打那兒以后,大哥幾乎就沒再哭過。手術時,大夫要給大哥打麻藥,大哥說,不用,我不會痛。大夫不信,以為大哥是讓病折騰得糊涂了。大哥就讓大夫先動刀,說我痛了,你再打麻藥也不遲。大夫和身邊的醫務人員都驚呆了,站在那兒,你看看我,我看著你,一時都沒了主意。
娘在最后的時刻嘴里還念念不忘,說自己怎么就生了這么一個怪物。當意識到她自己果真要在大哥之前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臉上還是掛滿了安靜和滿足。娘說,她能走在大哥前面,一定是祖輩為她積了德了。我不知道娘的祖輩為她積下了什么,可我知道,娘這輩子,為我們積下的卻是無窮無盡啊!
娘是在大哥走的前一年離開的,娘為自己選了一個地兒——西山板栗園子的左上角。娘說她哪兒也不去——誰讓俺兩家生了倆兒呢!那時我才朦朦朧朧地感覺到娘的“倆兒無家”的本意。
大哥也為自己在西山選了個地兒,距離娘有百米來遠。大哥為什么不回祖墳?大哥沒說,我猜想這里面一定有娘的因素。大哥的父親是在大哥6歲時亡故的,身下還有我的兩個姐,在我父親來到他家之前,娘的日子是在冰上過的,是在火里過的。12年后,當我的父親也離開人世的時候,我的身下又多出兩個妹妹。娘說她不怕了,娘說大哥大了,她不會再找人家,她會一直守著我們,把日子過到最后……
娘把日子過到了最后,大哥也把日子過到了最后。他們的離開,把我整個推到家族的前沿上了,單純的兒子、弟弟忽地一變,成了單純的父親和兄長。不僅僅是在精神上要帶領起一個家族的團隊奔波在生存線上,更多的,還要為了娘和大哥留下的那么多的“缺口”做出完整的修補。不僅僅要做一些事情給晚輩人看,還要用自己的行動讓他們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在他們面前,我時刻要把熱的一面露在外面,冷的一面藏在心里。無論是在城里還是在鄉下,我最恐懼的事情就是為同齡人的父母祝壽。面對他們的父母,或者是父母的父母,我為自己構建的防護總是在不經意間紛紛塌落,我掌控不住自己的眼淚,它們總是像山洪一樣,在蠟燭點燃的一剎那沖破我,打敗我。
小侄兒第二天要走,我苦苦地挽留,他又多住了一天。我把身上的棉襖脫給他。他嬸兒說,洗一洗吧,我說不用,洗過的棉襖或許就不那么暖了啊!侄兒穿上我送他的棉襖,笑了。侄兒的笑,一下子讓我想起那個遙遠的春天——我是為了尋找那絲絲縷縷的陽光才把棉襖脫下來的嗎——那天,大哥一直把我送到村口,把父親留給他的那件棉襖從身上脫下來遞到我手上,對我說:“好好念書。”今天,我把這件棉襖交給小侄兒,那一刻,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暖意中的苦澀,就像西山上的板栗,全身長滿扎人的刺兒。
臨上車,我對小侄兒說,要過年了,上墳時別忘了多備一份紙,替我多說一句話。侄兒沒說話,只是點頭。我注意到,侄兒點頭時,臉上沒有一點兒笑容。小侄兒擠進了汽車,關閉車門的時候,一股濃濃的年味兒隨著正在啟動的馬達把我的心擰緊。我站在路邊,感覺冬天就像一個轆轤,正在把我吊進村邊的那口老井……
責任編輯:張躍東
美術插圖:豐子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