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的模樣到底像什么呢?
土耳其著名作家奧爾罕·帕慕克認為,故鄉像父親。他在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上,用土耳其語發表了洋洋萬言的演講,題目叫《父親的書箱》,講述了父親對他的一生影響和自己對父親的熱愛。他深情地說:“對我來說,伊斯坦布爾就是世界的中心,這和我童年、青年時代的想法恰恰相反。這種感覺不是因為我一生的大部分時間都在那里度過,而是因為33年來我所講述的每一條巷、每一架橋、每一個人、每一只狗、每一間房、每一座寺、每一口井、每一位相識、各色人物、各種店鋪,還有它的每一處陰暗、每一次黑夜和白晝都和我難解難分。也許某個時候,這個想象的世界會從我的筆下流出,會比我想象的城市更加真實……也許,父親也發現了這種多年寫作之后的快樂。”一路讀來,讓人動容。
鄉村是作家創作素材資源的一口井。顯然,不同的鄉村場奔涌在我們體內,尤其是對許多有著鄉村生活的作家而言?!霸率枪枢l明”,在帕慕克二十出頭的時候,他便和一個朋友游遍了土耳其的鄉村。當他們倆來到卡斯時,那里鄉野的遼闊和美景讓他著迷不已,同時也被那些由俄國人建造的城市的異域性所吸引,鄉村的獨特性一直在他腦海里留有深刻的印象。當他開始寫《雪》的時候,顯然卡斯對作家來說,是一個理想的作品背景地,某種程度上是因為那里的冬天會下很多雪,所有那些人物、那些街巷、那些建筑仿佛真正地活起來,仿佛和他建立了從未感覺到的聯系,開始和他交談,比任何東西來得更加真實,而不再是一些死氣沉沉、陳詞濫調的文字符號。
而今天的陜西省青年作家楊常軍,以自己新著《陽光的味道》里的若干篇章為例,分明告訴我們“故鄉像閑適的陽光”,這種“針掘井”式的創作態度,竟然和土耳其著名作家奧爾罕·帕慕克似曾相識。有一段時間,我想寫寫青年作家楊常軍的散文,不料總動不下筆。日久,評論的沖動淡了,就成了一塊心理上的負擔,而且還不小!所以找回來楊常軍的《小可家的斗笠》、《石子兒茶》、《年前年后》、《陽光的味道》等散文再讀——不,或許叫“品”才對,試著把當初的沖動一點點給找回。這么下來,我竟然反反復復品了四五遍,如同品的是茶,哪怕縱然那么一盞,不過幾分鐘工夫,卻已經是繁華散盡、閑愁一生了。
以《小可家的斗笠》為例,我想主要談談楊常軍此文的切入點。作品的起筆是“斗笠”,一頂“傳說是賀龍元帥戴過的斗笠”,雖然破舊,卻被朋友小可家用玻璃框精裝保護,懸掛于客廳正中間,被三代人供奉,這其中,究竟隱藏了一段怎樣的故事?接下來,作者道出了1932年冬的那個故事:“賀龍元帥率紅三軍在退出洪湖革命根據地向西轉移途中,于當年12月3日由旬陽縣小河口(現小河鎮)過趙灣當夜抵達麻坪街(《旬陽縣志》1996年版有記載)。賀龍部隊在麻坪街打倒民團,把地主老財囤積的糧食衣物分給貧苦百姓。是夜留宿麻坪,動員小可爺爺李玉潔參加紅軍,小可爺爺因家里幾個長輩都被國民黨拉了壯丁,沒人照顧年邁叔父無法從軍,在次日紅軍經麻坪關埡子進入安康時,小可的爺爺李玉潔主動為紅軍帶路,行程60余公里至安康,李玉潔返回時,賀龍元帥贈送斗笠和毛巾給他。當時30多歲的小可爺爺,他以賀龍的斗笠為榮,視斗笠如生命,伴隨老人走過后半生。直到1977年74歲的李玉潔去世前,一再叮囑小可的父親李順根,一定要保護好這頂雨帽,保存這頂帽子,就記住了窮人的部隊,記住了黨的恩情”,這是本文的第一個片段。
楊常軍的故事并沒有戛然而止,而是把筆墨放在了“小可爸爸與斗笠”、“小可與斗笠”兩節上:一是“斗笠”險些被燒事件,“有一次下雨天,滿屋漏水淋濕了柴火,我老婆不知道斗笠的來歷,看斗笠爛得沒啥用了,拿去引火,幸虧被我及時發現,沒被燒掉,要是燒掉了,我死了去見父親,咋給父親交代?”“他便把斗笠保管在樓上隱秘處”,這才把斗笠保存了下來;二是斗笠有幸傳給了小可,作者說“小可的父親30多歲接受其父的傳贈,在他年近花甲的時候,又傳給了30出頭的小可”,故事發展到這時,突然再起波瀾——“有人愿出5000元重金收購這頂斗笠的誘惑”,但被小可斷然拒絕,甚至“花費了1000多塊錢,把這頂雨帽拿到省城西安精裝成框,放置在家里最顯眼的地方,當神一樣供奉”,讀到此處,我不禁被小可的這種“斗笠情”感動。是啊,一頂小小的斗笠,竟然情系他們三代人關于賀龍元帥的斗笠和小可爺爺、小可父親以及小可的動人故事,當年解放戰爭時期的紅軍精神,就這樣在一個平常農家代代傳承著……
我是先熟悉楊常軍、再熟悉楊常軍筆下的旬陽、再熟悉旬陽的風物習俗的,甚至《小可家的斗笠》里的主人公小可我也熟悉了的。記得的是,去歲五月,陜南山區早已經是暑氣四散了,我等行走于羊山草甸里,攀登于太極城的山坡上,下梯田,訪民居,收獲了一分閑云野鶴、入夢山河般的心境。這時刻的80后青年小可,總是默不做聲站在一邊,聽我等說說笑笑,他自己卻不笑,天知道他在想什么!如今想想,當初是因為不了解小可罷了,是因為沒看過楊常軍的《小可家的斗笠》罷了,是因為錯把“膚淺、傲慢”這些字眼強加在他身上罷了,真是一萬個不應該啊。如果,當時和他聊聊他們家的鄉情,和他聊聊他們家那破舊的無法形容的斗笠,我肯定會增加幾分敬佩、幾分艷羨的。我想,小可的鄉村場一定是無比寬闊的,寬闊得好像一條日夜奔騰的大河。
“穿過悲傷、深沉的黑夜,”巴西詩人馬里奧·金塔納如此寫道,“我的臥室在遠航……”浩瀚的宇宙中,遠航的何止是一間臥室、一所房子、一片牛羊、一條河流、一片森林、一塊大陸、一顆星球呢?何止是我等熟視無睹的窗外的大片大片的陽光呢?
整個子夜,星空瓦藍,鄉情漂泊,我分享的卻是楊常軍式的一種閑適、一種閑聊、一種閑愁,如同他裊裊茶香里探過來的一張臉,略帶陜南人的憨直勁兒,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發生動、可愛。我想那一刻,我們似乎掉進一個閑適得有些無聊、靜寂得有些發慌的深淵里,直到天光發亮之際,晨曦撲面,我方才發現我們的談話僅僅只我一個人,楊常軍卻不在……這等小文,好閑,好閑。
楊常軍的“閑”是發自骨子里的,這竟是我平日羨慕得要死的那類人,不得不說,是那種秉性的陜南人吧。
責任編輯:鄭艷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