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氣”臺州

八百里方圓的浙東天臺山脈中，天造地設一塊封閉的三角形盆地，其風土人情也金字塔般魔幻神秘。看，一條大溪分數(shù)條小溪密布盆地，常有霧氣在溪兩岸村莊夜聚晨散，散開時倘遇陽光渲染，則更是氣象萬千……

三角盆地沃野百里頗利人類生息，早在新石器時期就有土著原始人存在，而后逃入亡國后越王的某些后裔，再加上陸續(xù)隱逸進來的僧、道、儒，長期交融形成了三角盆地人的獨特性格，姑且叫“三角氣”吧。他們不圓不軟不服不屈，好斗好勝好客好氣，奉一個武藝高強全身涂黑的土著為“黑龍大帝”；無論男女自然長發(fā)，不理不剃不束不夾，被山外人誣為山賊，留下了一個“頭發(fā)山賊樣”俗語傳世；他們經常趕走或殺掉山外皇帝派來的官員，對于南逃而來的北方流民則多收為上門女婿。這樣，第一代上門女婿所生子女按北方習慣叫盆地祖父母為“姥爺姥娘”自然對的，第二代開始非上門女婿所生子女也這樣叫就錯了，將錯就錯代代相傳至今，“姥爺姥娘”指代“爺爺奶奶”就成了母系社會遺存下來的一個活證。那著名傳說《劉阮遇仙》就是此地仙女般美麗山姑招上門女婿的一個典型。

直至三國吳大帝黃龍年間，孫權為蕩平山越，打出“黃龍大帝”旗號，憑借寶劍等先進武器，攻入三角盆地，斬殺了少有鐵器的“黑龍大帝”，方才立縣，名之曰“始平”。

三角盆地真的“始平”了嗎？未必。老百姓悄悄為“黑龍大帝”收尸，洗凈安葬才發(fā)現(xiàn)竟是個白凈高大的女兒身，無不痛哭失聲。于是立廟供奉，香火旺盛，不時有人跳出來“借尸還魂”作亂一番，至今民間仍有“黑龍大帝”作亂的說法。也許統(tǒng)治者意識到這方水土不可能真正“始平”，卻可能真正豐收，溪兩岸土地天然肥沃呢！聞祥瑞，一根稻稈竟然出雙穗，于是吳大帝改年號為“嘉禾”，因此晉武帝接手后改縣名為“始豐”。那條橫貫盆地的大溪從此就叫始豐溪了。

眼看斗不過皇帝老子的官府，三角盆地人那種在血液中相傳的“三角氣”沒處發(fā)泄，竟化為兩岸村莊爭奪灘地、水流的大規(guī)模宗族械斗，歷代都有發(fā)生。民國十九年那次被著名作家許杰寫成小說《慘霧》，文學大師茅盾譽之為“一篇杰出的作品”，被載入中國文學史。最近一次是上世紀90年代初的，“蒼山事件”，驚動了中央。

近年，有關部門專家經過調研論證，將“三角氣”去糟粕，取精華，引用魯迅先生的說法，稱之為“臺州式的硬氣”。證之以烈士柔石、陸蠡等事跡；還有清義士齊周華為呂留良翻案慷慨赴死，吟詩“頭經刀割方為貴，尸不泥封尸亦香”；紅軍革命時期，此地舉行“桐柏暴動”；抗日戰(zhàn)爭時期，此地組建“抗日志愿兵團”奔赴前線……“文革”剛過，此地即發(fā)生了聞名全國的“犁豆事件”（農民自主種黃豆被公社強行犁掉），看是反面，實是正面，開啟了中國農村改革風氣之先。因為從此公社走向末路，農民悄悄開始包干到戶，比安徽鳳陽小崗村的大包干“手指印”要早得多。那封盆地農民投給省報刊發(fā)在《人民日報》成為全國真理標準大討論典型事例的“群眾來信”，實在應該進入中國歷史博物館收藏。當年，我家16歲輟學務農的三弟就曾被大人們教唆出面分了生產隊地里的黃豆，結果被公社抓住罰款30元，還是我拿出一個月的民辦教師工資繳付的。后來公社垮了改為鄉(xiāng)，鄉(xiāng)親們紛紛攛掇我家去要回罰款。父母和我都笑笑：理贏了就好，錢就不要了！

種豆，犁豆，分豆，蘊涵其中的僅僅是硬氣么？分明還有靈氣、和氣……

某日，我對著地形圖仔細端詳，忽然有所發(fā)現(xiàn)：此三角形幾近等腰，底邊最長沿山過溪充滿硬氣，爭斗事件多發(fā)生于此；左腰斜邊山間三州（越、婺、臺）交界，卻相安無事充滿和氣；右腰斜邊山上則靈氣畢現(xiàn)，佛教天臺宗、道教南宗、歷代名詩華章大智慧多誕生于此。看，硬氣邊與和氣邊的夾角是大西鄉(xiāng)“和合文化”（寒山拾得）發(fā)祥地；硬氣邊與靈氣邊的夾角是東鄉(xiāng)“蒼山事件”發(fā)生地；靈氣邊與和氣邊的夾角是我老家小西鄉(xiāng)，平平淡淡沒啥大事，卻出土了盆地最早歷史原始人用過的石斧石矛，留有古地名皇會頭（疑似“黃龍”、“黑龍”兩皇相會）、大墳壇，還有“劉阮遇仙”的桃源洞……我把目光往遠處一掃，發(fā)現(xiàn)這個封閉型的小三角形之外，還套著一個開放型的大三角形，形似“臺”字的上半部。看，天臺山脈與大盤山脈成一夾角，大盤山脈與括蒼山脈又成一夾角，而括蒼山脈與天臺山脈之間卻開了個大口，面朝大海。這就是整個臺州，沃野千里……

硬氣、靈氣、和氣，在實際生活中往往交織一起，所以三角盆地人最叫好的還是“開氣”。何為“開氣”？景象如晨霧經過一夜聚集后在陽光中冉冉散開。人氣則是硬氣、靈氣、和氣之總和，三角盆地歷史上許多事件都是爭斗過后再言和讓步，中間自有靈氣來過渡。

20多年前，鄰居造豬舍把磚砌壓在我家茅廁后墻之上，父親以為我轉干進城有身份了一說就成，可人家根本不聽。鄉(xiāng)親們說無職無權的公家人兄弟四個不如農民三兄弟，真窩囊！10年前，父親臨終眼不閉，問我能爭回來嗎？我含淚說能，其實我在縣城有房，哪在乎鄉(xiāng)下這半磚茅廁地基。而后我說讓了吧，三弟說：“爭贏了再讓才開氣，全部讓光都行！”

“為開氣而開氣好像不是真開氣……”我想起《道德經》有言，夫唯不爭，故莫能與之爭。“不爭就讓呢？”“不爭就讓，同爭輸了讓一樣悶氣，更對不起爹！”

今夏，我又被叫回老家一趟，趁清晨涼爽，做建設“美麗鄉(xiāng)村”現(xiàn)場的最后守望。鄉(xiāng)村干部拿著丈量皮尺說：茅廁、豬舍等等統(tǒng)統(tǒng)推平，統(tǒng)一規(guī)劃建房，抽簽分配，你們兩家都加半磚地基，作價找補。也許鄰居覺得“推平”就沒意思了，一甩手說不要了。“你不要，顯得高姿態(tài)，難道我就低姿態(tài)？”三弟也一甩手說不要了。哈，此時旭日照臨村莊，晨霧裊裊升起，向兩邊山地飄散開來。我不禁一個深呼吸：真“開氣”！但愿這種“開氣”遍地開……

責任編輯：鄭艷梅